那个星期一的夜晚,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那些可怕的景象不断在脑海里翻腾,使我无法入睡。我甚至起来翻看那个小册子《遇到问题在毛主席著作里找答案》,可那里面没有列上我这种问题。我把妈妈的红宝书通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凌晨,才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盹儿。
天一亮,我就起来查看试验结果。用钢笔写的名字有点模糊了,但还是能看出来。用圆珠笔写的名字跟刚写的时候一样清楚。这该死的圆珠笔,我骂道。谁他妈的发明的这玩艺儿?我知道这是从西方来的。打倒资本主义!我平生第一次带着真正的仇恨喊出这口号。看来,能不能藏住这罪行我只有一半把握,我盘算着。如果我的名字是用钢笔写的,再泡两天屎尿,肯定看不出来了。否则……唉,
那我还不如死了呢!死,13岁就死?这简直无法想象!于是我开始相信我的名字的确是用钢笔写的。对,爸爸老派,从来就不喜欢什么圆珠笔之类的新鲜玩艺儿。他只用钢笔和毛笔。可我让他给我写名字那会儿,是不是把我的圆珠笔递给他了?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当庞大麻壳叫我到全班面前背语录时,我才惊醒过来。头两页还好,然后就开始结巴了,勉勉强强我背下来五页,就再也背不出来了。她提示了下段语录的头三个字,我跟着她重复了那三个字,可第四个字就是出不来。
她的嗓门变调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你压根儿就没花时间背语录,对不对?”
“我,我,花,嗯,没……”
“你不笨,脑子挺好使的。你就是没有执行我布置的任务,对不对?”“是,嗯,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请你明确回答!”她那“请”字比骂我难听。
“我,还,没有。是因为,因为……”我张口结舌的,说不出句整话来。“别在这儿找借口了。我听够了。也不会相信的!”庞大麻壳的腔调越来越难听了:“有什么能比学习毛主席著作更重要?敬爱的林副主席教导我们说,‘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毛主席的书一天也不能不读。’你昨天吃晚饭没有?”
“吃了。”
看来,她还真是在背林副主席语录了,我暗想。
“你昨晚睡觉了吗?”“我没睡,嗯,不是,我睡了。”
“放学后背没背毛主席语录?”“我,我背了,可是,我,我背不下来,因为我,我……”
“你下棋来着吧?玩得够开心,是吧?你记性好。听说你还能跟两三个人同时下盲棋,真够棒的!赢了,还是输了?下了多少盘儿呀?你怎么不把这能耐用在背诵毛主席语录上啊!”她这通噌儿我,连讽刺带挖苦;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从小到大,我还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过份。好不容易,她气撒完了,命令我第二天背诵20页。
挨完噌儿没多会儿就下课了。哥们儿都过来安慰我,问我怎么回事。可我能说什么呀?愣是一句没说。他们咬牙切齿地当了一阵庞大麻壳的爸爸和爷爷,替我出气。
一放学,我就跑回家。把我攒钱买象棋的罐子摔碎,捧着那堆钢镚去商店“请”回来一本红宝书,全神贯注地背呀背呀,背下来足足30页,超额完成了庞大麻壳布置的任务。可星期二夜里,我还是睡不着。我的试验证明,浸泡24小时以后,钢笔字模糊难辨了。但圆珠笔写的字仍然清晰如故。看来一切都取决于那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没有把握的事情。我爸爸到底是用什么笔写的?我该不该告诉父母呢?可除了骂我一顿,他们又能怎样?我该不该去家属委员会自首?他们也许会原谅我,但他们会放过爸爸吗?他们不是一直在找他的碴吗?我怎能给他们提供这么好的炮弹?可要是他们发现了我的罪行,会不会更惨?……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星期三起床时,我觉得有点儿头疼。但一开始复习所背的语录,好像就没事了。那30页语录我都倒背如流了。
我们衷心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之后,庞大麻壳叫我站在全班面前背诵那20页语录。我机械地背起来,奇迹般地,一个错也没出,也没打磕巴,一气把30页全背下来了。庞大麻壳拍拍我后背,让我回座位。“很好!”她夸奖道:“大家瞧见了吧?只要认真努力,就能够比我要求的……”
砰嗵!我栽倒在身旁同学的课桌上,晕过去了。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一张小床上。庞大麻壳坐在床边。她摸摸我的头,手柔软而温暖。“你太累了!”她对我说:“没别的,就是太累了。好好休息吧,孩子。”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那声“孩子”感动得我眼泪都涌上来了。眼看我就要告诉她全部实情了,她好像是要避免尴尬,站起身来说:“好了,我得走了;有个会要开。你歇着吧!明儿个要是还不舒服,就别上学了。休息好了再来。”
我点点头。她走了。
那天晚上,粪池里的屎尿明显增高了。除此以外,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但我很害怕,好像那粪池随时都可能爆炸。一做完贡献,就飞快跑开,生怕大粪会溅我一脸。但我怎样才能躲避批判和羞辱?如果红宝书上我的名字真是用圆珠笔写的,我就完蛋了!我暗暗对自己说道:“明天一定得早起,躲在树后看那社员掏粪。等他捡起红宝书翻看时,就过去看看我的名字泡掉了没有。然后再说。”这样决定了,我把闹钟定到五点半,倒头就睡了。星期四,我妈叫醒我时,已经快七点半了!这紧要关头,闹钟怎么会没响?我查了一下那该死的钟,弦钮是松的,明明响过了嘛!我怎么会没听见?我赶忙跑到厕所;正如我担心的那样,粪池已经掏得干干净净。在池底只有一个石头和两块半斗砖,构成几何符号∵——“因为”;我转到另一边,符号颠倒过来,变成了“所以”。红宝书却不见了。我像往日一样去上学,但却不敢回家。直到天黑,我才溜回来,躲在树后,看看家里有没有情况。看到一切正常,我才进屋。妈妈骂我刚上中学就整天不着家,可她的责骂是我听过的最优美的歌曲。
星期五,我又是天黑后才回家;又听了妈妈优美的歌曲。
星期六下午没课。我大白天就回来了,心里一个劲儿犯嘀咕。两个好朋友来找我下棋,我一盘接一盘地输,给他们俩乐坏了!我时不时就看看窗外;听到脚步声心跳就加快,以为有人来抓我了。
那些夜晚,我躺在床上,总是睡不着,想象着各种可能性:也许掏粪的没看见那红宝书?也许我的名字泡得看不清了?也许他根本没有把那臭烘烘的红宝书拣出来?也许家属委员会的头头嫌脏没有翻开仔细检查?也许他们正在等我去自首?……
国庆节到了。我们班成功地背诵《毛主席语录》,把全校都震了。首先,我们背诵了前十页。然后,校长和老师们从我们50个学生中任意抽选,每人背一页。谁都没出错!然后我们集体背诵最后十页。期末,我们班评为优秀班集体。庞大麻壳评为优秀班主任。我的罪行始终没人发现。为什么没人发现,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用过圆珠笔。
《记忆》2013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