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没有搭理大李,冲老蔡说,“事情还没完,你领着我们去事发现场看看,那边还得做个现场勘查记录。地区同志不用去了,我和武装干事跑一趟。”于是老王陪着法医回去休息,老蔡等仨人上山、钻沟,到张英跳崖现场上下勘测,直到后晌才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地回来。“啊呀,那地仗儿不知张英怎么找的?!那么几十丈老高的胶泥红崖,我没到跟前就眼晕!”老蔡刚进门,就发出一通儿感慨。
刑警不一会儿做好了“尸检报告”和“现场勘查”两份记录。尸检结论:高坠;现场勘查:自杀;需要家属和队领导签字认可。老蔡推说不识字,让我代签。我问老王签谁的名字,“还是写老杜吧。”法医和刑警也都点头示意认可。许宝作为家属压了手印,我帮助在旁边注上他的大名,这套程序到此就完成了。
随后,老蔡将大李叫到一边:“后面安葬的事儿,队上就不管了,你们自家看咋价弄。天气太热,人放不住,要通知人家父母就抓紧些。”大李说:“这事正要和你商量,兰州路远,人岁数大了,路上不敢再有闪失。不如先下葬埋了,入土为安。等过俩月天凉快了,再慢慢告诉兰州那边。”“是啊,一组这几天生产全耽误到这上了,地都撂下没人耕,早点儿办完早点儿踏实。”老蔡看着大李前所未有的谦恭,也便没驳他的面子。
老蔡放了绿灯,后面下葬就进入程序流水线:扯布、砍木头、钉棺材、打墓窑……半天功夫齐活。可如何将尸体放进棺木,遇到了难题。按常规,应当将死者遗体清理干净,换上寿衣,铺金盖银,几位近亲男性抓住褥单抬进即可。然而前述张英由于非正常死亡,尸体已开始腐烂发胀,无人愿意近前。许宝担着扁担从河沟里打了两桶水,泼到张英身体上,就算冲洗了。几人将现钉的薄皮棺材,敞口侧放到死人旁边,用镢头和木棍撬着尸体慢慢挪入,然后再把棺材勾着扳过来放正。
死者寿衣根本没有裁剪、缝匝,扯来两块花布,直接扔到尸体身上了事。棺材也做小了,盖儿盖不上,木匠找到几颗大铁钉,愣是给钉瓷实了。要知道,陕北与京城一带风俗不同,棺材盖是不能钉死的,否则会影响升天转世。不知是众人一时忙乱顾不了许多,还是张英确实命薄,连下辈子转世的希望也没的了。
本以为张英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除了许宝和两个孤儿孩子,很快她的名字就被人淡忘。不料秋凉之后,事儿又来了!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张英的父母乘火车、长途公交车辗转从兰州赶来了。他们在砭上下车,步行走二十里山路,进村直接奔大李家而来。大李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支支吾吾地说道,张英得了急症,没等送医院,人就没了,怕父母着急,没敢当时告诉,如何如何。俊爷根本听不进去,一要大李说清楚到底什么病;二要质问为何不马上通知父母家人;三要找人开棺见女儿张英最后一面。前两条实际大李已经表述了,反正信不信由你。第三条最要命,掘坟开棺万万使不得,谁都清楚张英是怎样被敷衍草率入殓的,让俊爷亲眼瞧见还不更得闹翻了天!
大李叫来许宝给丈人俊爷跪在地上磕头求情,说看在两个娃娃份儿上,让张英在地下安生,不要再惊动。万一动墓陵让死者见了天日,不光对在世父母弟妹不好,后人几辈也将不得安宁。同时打发人去医疗站找佳信,给俊爷说明张英的病情死因。佳信何等精明之人,背起药箱就奔后沟村里“出诊瞧病”去了,推说张英去世时自己不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无奈之中,大李呼老蔡、叫老杜,犹如热锅蚂蚁般团团转,把平时积攒的对老蔡、老杜的成见全丢到脑后,真不知道哪儿能找到救命稻草。
有人提醒说当时北京干部和知识青年在,他们说说兴许俊爷能听进去管点儿用。其实俊爷来时,老王刚好被调往另外一个村子带队任职,接替他的是比老王稍长几岁的前和平街派出所长国华同志。这位兄台河北籍贯,说话直来直去,脾气秉性和老王迥然不同,没商量!甭说我刚来此地不了解情况,即使一直在这个队,我也不像老王手伸那么长。北京干部只对知青负责,队里事儿我不参与!
我拗不过一组几位老乡的央求,硬着头皮朝大李家走去,费心盘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半路上,碰见大李飞速般迎面跑来,“快赶紧去说说吧,我是没辙了,见人就骂,见东西就砸,疯了!我到后边躲躲去。”
没进窑门,俊爷的叫骂已充塞耳边,上至八辈祖宗,下至街坊四邻,没有不被关顾到的。我朝盘腿坐在炕上的俊爷点头示意,同时问候窑掌灶火前的张英娘和大李婆姨。张英娘不显老,和女儿很像,除了下巴腮旁有颗深褐色的美人痣。张英娘点点头,算是回礼。俊爷却旁若无人,看都没看一眼。大李婆姨懦懦地解释说来的是北京学生,村里的大夫,人如何好等等。俊爷圆睁双眼,别找这些没用的,把队上负责的找来,事儿不说清楚,你队里也脱不了干系。这下好了,我斜坐在炕沿上,一语不发地瞧着他叫骂,自认当个没用的吧。俊爷看我默不做声,加之气力耗得差不多了,声音慢慢降低了分贝。
最后时刻,还是老杜现了身。上来便直接告诉了张英的死亡缘由,地区、县、公社都很重视,来人调查,结论也有了:自杀。老杜说自己当时不在,老蔡一手料理的,事后听汇报说,大队、一组都尽力了。我就说嘛,当时应该和你夫妻二人打招呼,他们没经验,遇事处理考虑不周,你怎么骂他们都得受,不为过。不过骂骂出口气,差不多就得了,掘墓、开棺的事儿就算了。人死不能复生,赶上了看一眼是应当的,没赶上都过了俩月,人模样没法看了,还是让许宝家上下给你夫妻二人好好赔礼道歉,以后娃娃还得管你叫外爷不是。如果你心里还有疙瘩,去公社、县上、地区告状、打官司都行,反正这案子上面也知道,该咋判咋判,谁的事儿谁自己顶。
一席话说的俊爷彻底没了脾气,老杜及时把大李叫来,当面给俊爷夫妻赔不是,私下里嘱咐沽酒、杀羊、宰鸡、压饸饹、摆八碗(四凉四热),一组村民陪着补过了一回白事,到张英坟上烧纸祭奠一番。俊爷临行,大李破费给拿上几条香烟,几瓶白酒,几样点心,说是白事剩余的物件儿,路上解饥救急。另外再凑上一家往返路费盘缠,数目多少就不是你我知道的了,如同到底他们从何处得知张英的死讯,至今还是个谜。总之俊爷算是面子挣足,称心上路打道回府了。
事后我和老杜谈起,他如早来就好了,我在大李家里真有坐如针毡的感觉。老杜微微一笑,早来不行,得让他把毒气撒放出来。再说大李这人太过精明,事儿做得太绝,让人收拾一下也应该的。你看我说话硬气,其实心里也草鸡,不为别的,就怕他婆姨闹事。你没看她是个“暗门子”出身,腮下有颗痣,那是点的标记。她要闹起来,可不是我那几句话能打发掉的。
前些年,在清华大学听心理教育学王教授讲处理突发事件善后处理的案例,步骤如下:首先是耐心倾听,心理上让对方占据高位;其次让对方将全部要求罗列提出;第三肯定对方要求的合理性因素;第四和缓逐步告知其中某些不可行性;第五对要求条款进行商榷修改;最后达成调解协议。有实务操作,有理论指导,可谓深入浅出。我不禁暗笑,这种典型案例的第一课,本人插队时在老杜那儿就提前预习了。
张英事件到此应该最终划上句号了,但我心中还有疑问没有消除。到底为什么使她就这样踏上了人生的绝路?联想到事前张英一些反常的举止,我和插友大立进行讨论。
本来我们对张英的印象基本正面,后来感觉除了性格上的嘻嘻哈哈,还有其“骚情”的流露。时不时跑到医疗站托病让我开假条,问她哪儿不舒服,说肚子痛,让我扎针。我推脱没必要,开了两片APC止痛片打发走了。二次再来说不顶事,得打针才行,不等我将装有2毫升氨基比林药水的安瓿瓶打开吸入针管,张英便早早松开腰带,褪下裤子露出半边臀部,趴在炕沿等候了。我不耐烦地让她赶紧穿上,说这针是打胳膊上的,用不着那样大动干戈。从此我对她的热情便保持警惕,小心不要搅进村里的是是非非。
大立也说张英变得有点儿让人不可理喻胡搅蛮缠,原先被评为劳动模范的她,没有了那股积极热情不说,还动不动和组里的其他婆姨顶撞吵架。大立一次利用工间休息开会,对她进行了善意的批评。
大立除了担任一组政治学习辅导员之外,还兼任着大队广播站的采编、播音的工作,每天分早、中、晚共播音三次。广播内容涵盖时事新闻、各组好人好事、科学教育等等。早上和中午时间较短,晚上内容最为丰富,相当过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或者现在央视CCTV-1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三个生产组在村中各安装了一只15W的高音喇叭扬声器,每当广播声音响起、在山峦中回荡,不论爷们儿、婆姨还是老人、娃娃,都把耳朵竖起,聆听那些听懂的或是听不懂的,从大立宏亮嗓音发出的标准普通话。
广播站设在大立和我住的窑洞,一条炕并排五个插友。我把门,睡在紧靠窗户的最外侧,大立挨着灶台睡在最里头。广播用的麦克风、手摇唱机和收音机等设备,放置在炕下的行李木箱上,窄窄的通道再放不下一张椅子,大立平时就坐在一个12公分宽的条凳上,广播国内、村内发生的各类大事。
某夜三更时分,我被窑外坡下的脚步声音惊醒,以为又是来叫我出诊瞧病人的。披衣走出门外,月光下站着的是张英。“谁得病了?”我问。“不是看病,我找大立,他在吧?”我放下心,进窑洞摇醒熟睡的大立。而后,听到大立在外面和她交涉说服半天,大意是让张英不要误会,没有人和她过不去,赶紧回家睡觉。我问大立张英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半夜摸黑走山路从一里多远的一组赶来。大立说他也莫名其妙,张英非说大立在广播里骂她,讲坏话。
之后,张英隔三差五或半夜、或黎明地跑来,依然质问大立对她在广播里进行了人身攻击。开始大立解释,后来我出面证明绝无此事,最后我们商量好全都装聋作哑,任凭她踏破山门,也躺在被窝里不搭理。刚消停了一段,谁想张英就出事了。
我打开《农村医疗手册》,翻到“精神分裂症”章节,里面讲到,“精神分裂症好发于青壮年,多发于16~40岁之间,无器质性改变,为功能性精神病,患者一般无意识和智能方面的障碍。其临床表现主要是妄想和幻听、幻觉,患者总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现象都是针对自己的,都与自己相关:别人的议论是对他的不信任的评价,别人润嗓子发出的声音是在传递不利于自己的资讯,别人瞥一眼是在鄙视自己等。”
联想到张英生前种种反常举动,不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又是什么!我懊悔这方面医疗知识欠缺,没能早些看到这方面的书籍文章,早些引起众人警觉,减轻她的精神痛苦,避免……
2008年北京奥运会闭幕之后的国庆长假期间,我们当年一起插队的四名同学,回到旧日的山村,寻访往时回忆,浏览山河新容。走在四十年前的小路,迎面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脸色黢黑透红、皱纹呈现,头发蓬松略显花白凌乱,脚下旧鞋露出帮线,心态快活,笑容依然。“你们回来了!还认得我不?”
“那还用说,许宝!你还好?高寿了?”
“我今年七十一了,老了!”许宝的嗓音还那么洪亮。随行的年轻儿女们,用手中相机、DV摄像拍下这瞬间的画面留作纪念。
而此时,呈现在我脑海中的是那个跳着百十斤重的担子,一路小跑地飞过,圆脸庞、齐短发,浑身洋溢青春气息和韵律节奏的永恒形象……
谨作拙文,以为祭。
《记忆》2013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