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支,俊爷的发昏章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前书中提及的一组大李。六二年正是大李在位执政,任书记兼大队长。其时老杜还在内蒙、榆林等地自家个儿伙同些许朋友倒腾贩马,搞“投机倒把”呢。大李农活儿样样精通,算得好把式,脑瓜也好使,好似小说《烈火金刚》里的谢老转儿,有七十二个心眼儿,九十六个转轴儿。
大李凭着勤劳且不失算计,日子光景在村里数得上乘,落得盆满钵满让人眼热。但天下之事总没个十全十美,平日里唯独让大李心焦,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的,是他有个一奶同胞的单身憨傻兄弟——许宝,年近三十还娶不到媳妇儿。为此事大李倒是肯破得钱财,但方圆几十里人家,但凡说是给许宝提亲,没有不摇头的。
许宝说来倒没什么太大不是,无论寒冬夏日趿拉双破鞋,心态快乐地见人嘿嘿笑着打招呼,被大人娃娃欺负也不恼,头发乱蓬蓬的,脸黢黑得似乎从来不曾蘸水打理。家里那孔寒窑一贫如洗,比起长兄大李的三眼青石接口窑洞,差得不是天上地下。大李家光景再好,对这个兄弟平时却没有什么财物救济,许是盘算即便给仨瓜俩枣,也填到了无底洞。
大李当着农村基层干部,口口声声讲的“革命”和“生产”,但对“推牌九”、“抹花花”这类群众“娱乐”,也能言传身教、身体力行。牌桌上借着和俊爷都沾个“李”姓,开头还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一来二去立下换帖字据,自己甘心做小辈儿,让俊爷成了自家干丈人:将张英聘给了长其十几岁的兄弟——许宝。俊爷此时大咧咧盘在炕头端着架子收下份厚厚彩礼,暂解了债主逼门索债的燃眉之急。
俊爷熬到了时来运转,国家形势也发生转机,兰州厂子开始恢复生产。俊爷这样的老员工,可以回厂报到,接任原职。临走前,俊爷主持了张英大婚仪式。尽管还未到婚育年龄,但俊爷不是那种说话放炮拉稀的主儿,况且彩礼钱也不是说还就能还上的。至于亲闺女的命运前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张英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地离开爹娘弟妹,出嫁了。
转眼过四五年后,当我们这伙儿北京知青到了村里,张英已是两个娃娃的妈,庄户人称的“许宝家的”或是“许宝婆姨”。
插队之初,我们在二组的插友们与一组老乡少有接触,和一组的婆姨女子们更无来往。第一次遇到张英,是我到医疗站上岗之后。这所乡村医疗站坐落在一组的一个石窑院落里,门前有棵冠如华盖的大槐树,夏日遮阴,冬日挡风,所以一组的妇女喜欢在这座院落集合出工,或者休息开会学习。于是,对这个喜欢喳喳呼呼的许宝婆姨,从一开始我便有些印象,后来从插友大立口中,得到更多的形象资料。
张英中等身材,身高大约一米六几,圆脸庞、齐短发,面貌在一组的婆姨女子中属拔萃之辈,加之性格率直泼辣,人再多的场合讲话也不怯场。加之原来就有识字、算术的文化底子,自然就成为一组妇女中的生产、学习积极分子。我曾看到她担着百十斤重的羊粪肥料,一路小跑地从院门前飞过,不歇气直到半山上的庄稼地里。那种干活的劲头儿,不感觉像是“受苦”(当地对劳动的称谓),更像是参加体育比赛,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张英体态丰满,侧面看有种浑圆的曲线美,伴随着劳动的节奏,身上每块肌肉都透出协调的韵律。
自从实行大队核算之后,每个生产组都设有政治、文化辅导员,由我们知青插友们分别担任。辅导员不仅参加各组的生产劳动,还利用田间地头休息时间,帮助男女劳力们阅读书报、扫盲识字,学唱时令的红色歌曲,如“大海航行靠舵手”、“满怀激情迎九大”什么的。也别说,这些举措虽谈不上多么轰轰烈烈,但整得大伙儿心里暖洋洋的,感觉日子有了奔头,站在这沟壑荒梁上,能看到北京天安门呢!
于是,各组之间都在暗地里较上了劲,有主动要求挑灯夜战的,有展开比学赶帮劳动竞赛的,大队还不时搞点儿评比“四好社员”的人物秀。张英就在那时从一组“秀”了出来,被评比当上劳动模范。
不过很快张英就陷入了失落,起因是选举一组的妇女队长。那时陕北农村的选举文化还是蛮民主的,每个被选举人背后放只碗,群众选举人陆续鱼贯走过,在中意的被选举人碗里放上一粒玉米豆(个儿大,易数),最后以碗中豆儿的数量多少论输赢。张英自以为胜算满满,不料却大比分输给了“海兰家的”。
“海兰家的”大号“志兰”,娘家在邻县皮头塬上,也有小学文化,老公在外当干部,每月拿着几十元的“皇粮”,家里自然不指着志兰挣点儿工分糊口。可志兰偏偏不是个耐得寂寞的主儿,与其随着丈夫当公家粮站的家属,整日无所事事,不如将吃奶娃娃交给婆婆照料,自己扛把锄头跟大伙儿出工下地快活。在娘家时,志兰跟过几天戏班,念唱扮打也会两手,到婆家这边参加文艺宣传自然是主力。
竞选一组妇女队长,“能干的”张英输给了“能唱的”志兰,你说让张英怎么不憋屈?其实光这点儿事也就罢了,架不住婆姨之间的叽叽喳喳,更让人憋屈死。你想,婆姨的称谓都是将老公挂在头前论短长的,凭这条“许宝家的”也争不过“海兰家的”不是?!这些还都是大面儿上说得出的,私下里的议论更离谱了。今儿个传出和本家大伯子的风流韵事,明儿个有人瞧见远房小叔子撬了张英的门(指“偷情”之意)。一组是个老户(类似“原住民”)村落,家户间沾亲带故,一时间真真假假,张英似乎与七八成成年男性均有乱伦嫌疑,个别没沾上的都好像吃了老大的亏。
其实张英对这些风言风语议论的承受能力还是有的,打心里并不畏惧。别让姑奶奶我听见,否则那回敬的语言相当震撼,祖宗八辈儿都得从墓堆里跳出来不得安宁。男人心虚得不敢还嘴,女人只好将怒气咽回肚里,夜黑地在炕头再自家算账,给掌柜的(指“丈夫”)好果子吃。
另一件让张英更心烦意乱的,是在我们这伙儿知青的引导下,队里开展了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宣传教育。
实行大队核算后,老杜“解放妇女劳力”的主张得以实现,成立了以未婚女子为主力的水利队,婆姨们在自己所在村组建了妇女生产组。知青辅导员通过组织学习,比较深刻了解到当地婚姻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结果,和出嫁女子收受彩礼的“买卖”过程。这和我们脑海中耳熟能详的“小二黑结婚”中展现的农村浪漫爱情故事完全不同,显然是落后的封建残余!插友们义愤填膺地向大队支书老杜反映,要求在村里宣传、取缔这等丑陋现象。一向能紧跟形势、政治方向正确的老杜,在这个问题上却出人意料地态度暧昧。大体意思是:“宣传没问题,举双手赞成;取缔有难度,情况复杂,让已订婚的女方都退了彩礼,恐怕这事儿不大容易。”
不管怎样,老杜并未明确反对,于是各组田间地头就大张旗鼓地展开宣传攻势,效果初见成效。二组的兰雀儿退了喜林家的彩礼,从小订的婚约解除了。说起来喜林当时念着“戴帽”中学,正经也算得个文化人。一组的跳转儿也爽快地将邻县村子白家塬的婚事退了,跳转儿家成分不好——地主,但这次做了进步露脸的事,走起路都扬眉吐气,透着自信和神气。二组窦家的女子桂儿闹着要退掉本村祁家长子国儿的婚约,嫌国儿也有憨傻之气,与自己不般配。桂儿父母早亡,跟着兄嫂生活,桂儿的兄长担着队里副支书的职务,思想应该进步,却半夜跑来央求知识青年放桂儿一马,叫她千万不能退婚。说国儿虽然不精明,原先家里光景在村里数一数二,桂儿结了婚不吃亏;前年国儿的父亲给队上打窑修马圈因公牺牲了,剩下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再摊上退婚,我们良心上也过不去。况且再有一条,我自己的妹子自己知道,面相不好,能找个人家并不容易,婚事是两个老人(父母)在世时订下的,当兄长的不敢违背了老人生前意愿。这番话听得我们无言以对,下不来台,只好推托“还是尊重桂儿本人想法”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