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中科院反右中消失的一页——寻找青年物理研究者刘治平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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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中科院反右中消失的一页——寻找青年物理研究者刘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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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王竹溪在北大物理系任教时,指导过另外两位本科生:顾雁和刘治平。仅过了一年,两位二十一二岁的青年在反右后双双折翼。一位在1960年被捕,判刑十七年,另一位在1958年被送劳教农场,再也没能重回科学殿堂。在这篇长文中,艾晓明从得知刘治平的名字开始,爬梳史料,重读文献,联系1957年中科院反右的历史脉络,描述出一批坠落者的命运踪迹,由此揭示出一个常常被人们忽略的诡异图景,中科院当年以保护一批资深科学家为名,将另一批青年学者推上反右祭坛。

在巨大压力之下,被批判者自己也不得不这样做了。在四千人大会批判之前,徐志国已经在科学院的院内大会上做了两次检查,他在日记里写到被迫服从:“我现在是先给自己扣上一顶帽子,然后再去找寻、拼凑,甚至创造些事实,显然,这些事实愈是耸人听闻,愈反动,似乎表示交代得愈彻底、愈忠诚,我现在不是根据事实来给自己戴帽子了……”。26

结果,这段话依然被作为罪证,列于材料中这样的标题下:“支持右派言论,反对反击右派”。

三不存在的科学共同体

如今在中国科学院的网页上,可以看到有关科学共同体及其社会责任的讨论。科学共同体,包括科学家群体,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和价值观,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科学精神的培养,负有社会责任。

回顾中科院反右,若是看四千人大会发言,我不禁要问,这个科学共同体在哪里?

五位青年学者和科技工作者正在受批判,附录材料中连带被点名的右派分子,一些人后来被彻底逐出科学界;而批判他们的又是些什么人?不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是有一批资深科学家参与其中,后者中有的人当时就是学部委员(相当于院士),还有一些人在“文革”后的科学复兴中成为院士、“两弹一星”的重要功臣,获得国家重大科技进步奖项。

这些在反右后的政治运动中幸存下来的科学家,他们的专业成就已载入史册。但这一时期他们对五位青年的讨伐,也留下了读来令人心情沉重的记录。

会上发言者,有八人一组、五人一组的集体代表,也有不同专业和类别的个人。以个人名义发言者有陆祖荫、陆学善、彭桓武、郑国章、林兰英、钱皋韵等三十七人。

陆祖荫是核物理学家,时年31岁;他主要是批判物理所的项志遴,说他与张家琨结成“项张联盟”,“气焰十分嚣张,手段也极阴险。”27

1980年代北京市电子振兴领导小组成员孙亲仁,这时在物理所工作,他继续揭露项志遴,说他面貌伪善,行动隐蔽。在苏联学习期间受到苏共二十次党代会的影响,接着波匈事件发生,他就彻底右转,“放出一支支毒箭,从细小的具体问题到根本的制度进行了全面的攻击和诬蔑。”28孙亲仁揭发了项志遴的许多言行,如他在苏联留学时对斯大林肃反恶果感到震撼,回国后关心抚慰肃反中被斗的人;又说他在所里几次发言与其他右派分子结盟,这个“项张联盟”形式上破产而余脉未断。

磁学家陆学善,时年52岁;1955年被选聘为科学院数学物理化学部委员,他批驳何荦所谓“不要党领导科学的问题”,说何荦的说法跟章伯钧等主使下民盟的那份“彻头彻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科学纲领有‘异曲同工之妙’”,实质是要使科学工作陷于无政府状态。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忆苦思甜,说解放后八年所取得的成绩,“就是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29

彭桓武,时年42岁,英国留学,在国外工作九年,1948年被选为爱尔兰皇家科学院院士。他参与创办了科学院的近代物理研究所,历任研究员、副所长。他的发言不知是自己亲笔写的还是别人代笔,总之,引用了刘少奇的报告、于光远的文章、周恩来的报告来说明党的领导是科学发展的幸运,知识分子需要改造。这些内容多是重复,也很空洞,但提到所里的项志遴,他的轻蔑和反感就很明显,意见也具体了。他揭发说,项志遴的哥哥(胡绳)姐姐“离他十万八千里,对他思想没什么影响,”30他认为项志遴的思想根源是他的舅父,这个舅父是没落的反动汉奸。

像陆学善、彭桓武这样的大科学家,还有在会上发言的其他归国人员代表,他们不是受到过严格的科学训练吗?不是应该有独立思考吗?他们怎么会加入到这场“猎巫”运动中来,怎至于用如此具有攻击性的语言来对待年轻学者,敌视自己的同事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场批判的伤害性吗?

我对自然科学家群体缺乏研究,仅据熊卫民等人对科学家的系列访谈录来考察,我看到这么几个原因:

首先,一些高级科学家对党的绝对信任和追随,使他们放弃了独立思考。

再则,从对政治运动的切身感受来说,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不断,不过,从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到批判胡风集团等,整体来说,对自然科学家的冲击比对哲学社会科学家的冲击相对要小一些;尤其是1954年以后回国的一些科学家,他们对这些运动的伤害性缺乏体验,也不存怀疑。

有关冲击相对小,这里有一个例证,巴延年在接受熊卫民采访时曾经谈到。巴延年1953年从部队转业,到中科院上海分院工作,属于管理层政治干部。他说,在反胡风之后开展“肃反”,分院有人自杀了,上海市委叫停了运动,“说科学院不要在科学家当中搞学习‘胡风反革命集团’材料,不要在科学家当中搞‘肃反’了。”31上海分院其实在内部还是搞了调查,但科学家们自己并不知道。最后由高教部科学部部长陈其五专⻔召集⾼级科研⼈员开会,宣布分院不搞肃反运动,也不学习了。

何祚庥,1950年代初在中宣部科学处工作,1956年11⽉到中科院原⼦能研究所工作。他谈到反右之前的政治运动时说,毛泽东发起的那些批判电影《武训传》《红楼梦研究》、反对胡适唯心论等,既是学术批判运动,又是政治斗争;主要是要在思想理论领域争夺马克思主义的领导权。但在反右之前,“自然科学领域不是争夺的对象,共产党当时并不太想控制自然科学。李四光副院⻓曾对毛主席说,请共产党派⼈来领导科学院。据说那时另⼀位负责同志回答说:‘我们不懂,还是你们弄去吧’”。32

而在1956年,国家制定了一些政策来提高知识分子待遇,这时,高级知识分子确实体会到了在新中国受到的重视和礼遇;很多人感恩党和政府。“1956年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后,提高知识分子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被写进了指示里,该年6月16日,国务院通过改革工资的决定。改革后,科研人员,尤其是高级科学家工资收入明显提高。1956年,一级研究员月工资达345元,而1955年仅218元;级别最低的研究实习员月工资为62元”。33在1957年,城市职工家庭平均每人月收入才21.13元。如果是学部委员,每人还有100元津贴。相比之下,一位一级研究员兼学部委员者的工资等于十五位普通职工的工资。

再说留美归国的科学家,很多人在战乱年代离开中国,他们认为那时国民党政府腐败,对回国后的事业前景缺乏信心。而在1949年后,受到新中国政府的召唤,也因为爱国思乡之情,渴望归国参加建设。由于朝鲜战争的爆发,美国政府从1951年底开始禁止理、工和医科的中国留学生回国,留在美国的科技人才在就业和升职方面受到一定的限制。当他们经过艰难的努力回到祖国,又进入到科学院的专业机构,内心是深受鼓舞的。

更为特殊的是,他们在政治上得到一定的宽容度。前面已经说过,1954年以后回国的科学技术人员,中共中央在“9·8指示”中明确提出了区别对待的政策:“一般要采取‘不排不斗’的办法”。这个区别对待,便使他们在反右运动中的位置和角色都有所不同。

举例来说,1957年,固体力学家黄茂光41岁;他1956年1月底回国,4月进了力学所。和其他三十个归国人员一样,职称为副研究员。他在接受王德禄访谈时说到反右时置身事外的情形,就表明了这种不同的政治待遇。他说,反右是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参加的头一个运动,他们当时“算是局外人”。局外人可以自由到什么程度呢?“给别人开批判大会的时候,我们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反右中他们都没有遇到麻烦,但他同时也知道,力学所内定的右派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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