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ke意为清醒,引申为警醒、警惕。Woke来自黑人俚语,是Wake的过去时,拥有远比“取消”更长的历史渊源。长期以来,Woke对于黑人的意义尤为重大,它意味着黑人要警惕不公正,特别是来自警察和法律系统的不公正。所以当这个词语取得今日意义的时候,更多地也是指黑人在白人至上的社会里,要保持警觉。警醒文化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更强调歧视和不公正来自于系统和制度,而不仅仅是来自于个人。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对于警醒主义有着激烈的分歧。自由主义支持警醒文化,认为美国至今存在着系统性的歧视。以城市规划为例,自由主义认为城市在划分区域、建房政策等方面所做的决定,往往在事实上将黑人划入那些贫穷而设施不够完备的区域,是一种无形却根深蒂固的、真正的种族歧视。
保守主义则认为,警醒文化加深了人们的分裂和社会的动荡。事实上,保守主义指出,白人至上在今日美国所有的机构中都已不被容忍,但警醒主义却几乎在每一个机构都根深蒂固。其结果就是,警醒主义声称要治愈种族主义这一疾症,然而它又不断地强调种族,一次次提醒着人们族群的区别,从而激起了人们的怨恨之情。这种关于怨恨的叙述会再一次使这个国家因种族而分裂,削弱美国已经建立起来的、来之不易的自由和相互信任,并威胁着下一代的未来。
警醒文化也是一种觉醒的文化,它是关于对自我的认知,对周围不友善环境的警觉,是取消文化的前奏。取消文化植根于警醒文化,它是一种行动,一种有关个体的认识和抗争。
批判性种族理论
取消文化、警醒文化以及政治正确的背后,实际上有一种存在颇久的理论依据,这就是我们今日所熟知的“批判性种族理论”(Critical Race Theory,CRT)。作为一个学术概念,CRT已有40多年的历史,其基本观念是,种族形成了一种社会结构,而种族主义不仅是个人偏见或偏见的产物,而且是法律制度和政策中根深蒂固的东西。我们在上面所提及的城市规划,也多少证实了偏见源自体系,并且有着深厚的根基。
美国的学者在CRT方面所作的研究范围相当之广,包括社会学、政治学、语言学等方面,著述及学者多不胜数。在某种程度上,CRT现在已被引用为所有多样性和包容性努力的理论基础。CRT的产生和发展经历了长期、顽强的学术辩论,它在某种程度上倾向于怀疑保守派所珍视的普世价值观、客观知识、个人价值观、启蒙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原则。
有相当一部分的学者对CRT持批评态度,认为CRT给美国社会带来了消极因素,它或者是将人群分为受压迫者和压迫者,或者将其分为受歧视者和歧视者。CRT强调人群的独特性而忽视其共性,也不关注可以共享的价值观,从而使得人们变得越来越不宽容。
关于批判性种族理论,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分歧也许是无法弥合的,这种分歧也存在于最高法院。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保守主义的约翰·罗伯茨有过著名的观点:“停止种族歧视的方法就是停止去区分种族。”自由主义大法官鲁斯·金斯伯格对此则辩论到:“很难理解,你怎么可能用一种非种族的手段去解决一个关于种族的问题。”
取消文化中的年轻人
在取消文化这一运动中,年轻人一如在以往所有的运动中那样,显出特别的热情。政治正确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在几代人的身上都留下印痕,而年轻人则是完全生长在政治正确的文化氛围之中。政治正确所追寻的公正和平等,充满了人道情怀和理想主义的色彩,它诉诸人类内心最深处的道德律,不仅使人觉得自我的高尚,也使人深感责任的重大。年轻人是这个利益纠缠的世界上,单纯、向善,直觉尚不为世俗所污染的群体,所以一切理想的、高尚的事业,年轻人总是积极为之。
很多年轻人意在改变世界,他们并不真正希望涉事的名人被取消,而是更希望这些名人能够出来道歉并多做公益事业。也许这就是罗琳的问题所在。如果她在转发文章和做评论之后,能够向愤怒的网络公众致歉,她也许就不会从哈利·波特的成员中被取消。年轻人的不肯原谅,和他们努力确立的自我有关。他们迫切需要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可,认可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观点和他们关注的偶像。年轻人的热情和力量真是惊人,他们对于任何一方的党派都有点不屑一顾,但是在公共事务方面,却显得一往无前。这种状况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上世纪60年代的反战文化。在林肯纪念堂边,在白宫内,在华盛顿纪念碑前,在华盛顿的许多条大道上,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夜以继日地以歌曲、演讲、步行和文字表达他们反对越战的要求,许许多多被记录下来的场景,成为在历史中永久闪烁着的经典瞬间。
如果科技依然停留在上世纪60年代,年轻人大概现在正在各个公共场所,表达他们的述求和关爱。信息及媒体时代的今天,年轻人早已将他们的世界搬到了网络。然而年轻人的内心为理想和正义所充塞,他们在取消文化中匆匆前行,试图表述着他们善良的同情和充满激情的愿望,毫不在意他们正在这个世界中,激起层层的巨澜。
时过境迁,60年代反战文化的主体,如今已经进入生命的暮年,他们对于那个年代仍然怀有激情与感动,但是也有更多的反思。年轻人在激情之下永远是充满了盲动,唯理念而不顾及后果。他们令人想起更久以前的法国大革命。世界固然因之而进步,然而文化巨变之下,一切的传统,连同人,连同物,连同许许多多的观念和美好,都一去不回,而法兰西的辉煌至今只是历史,只是那些过去创造出来的飞扬美好的文学和艺术,和那些残留下来的宫殿。
我们难以预料今日的年轻人,今日的文化和运动,会将什么留给后世。取消文化作为政治正确的武器,已经成为思想的敌人。当它开始警告人们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时,曾经奔放无忌的思想已经处在死亡之门。年轻人应该是最开放和容忍各种观点的人。然而,今日年轻人这个群体,越年轻就越不能容忍不同的观点,也越希望公开羞辱和惩罚持不同政治主见者。年轻人的激情被他们封闭的思想所苑囿。
取消文化所显示给我们的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我们一面试图理解这种文化,一面更为这种文化带来的动荡、无序和传统的倾塌而不安。19世纪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反思法国大革命时说:我们身处一个咆哮的、但没有海岸的海洋;至少,这个海岸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以至于我今生、乃至我们的下一代都无法找到它,无法在那里立足。
这大概是当今世上许多人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