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狗崽子”的迷惘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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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狗崽子”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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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恐的“红卫兵”经历

1966年8月,我看到毛泽东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便也想当红卫兵。当我戴上自制的红袖章,立马迎来工农子弟的冷眼,我心里沮丧,感觉自己的地位从此不一样了。好在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很快分成了两派,造反派从属于“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上海东北地区指挥部”,不太讲究出身,我就混入了其中。我会画画,组织了“钢刀”木刻战斗小组,创作了不少版画宣传品,数《造反有理》最出名。记得那天,我把整张的胶合板铺在地上,随便画一画,就拿木刻刀刻起来,再用全开的大红纸印出,画面上红卫兵右手高举《毛泽东选集》,左手紧握“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大旗。没过几天,来了一位老先生,说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专门收集红卫兵的作品,我就给他了这幅《造反有理》。1967年的4月号《人民画报》封底整版登载了这张画。

我有一位从小就同学的亲戚叫方群,他的姑奶奶,我称姑太太,同里弄住着,与我常常见面,十分亲切。“文革”中姑太太被迫在里弄里扫地“劳动改造”,我见到她,察觉到她想与我打招呼时,会以冷眼逼回去。我至今忘不了那一瞬间:她迅速地垂眼低头,转过悲凄的脸。前不久方群与我聊及“文革”琐事,见我诚恳反思当年言行,直率提示了另一桩被我完全遗忘的丑事:我的母校原名是孝和中学,据说是张春桥质疑王孝和烈士有变节行为,才改为建设中学。曾是新四军干部的倪爱史书记,有一天看见我在画石膏素描,大加赞赏:“你好好画,将来可以成为好画家呀!”。她在“文革”初期难逃磨难,那回全校批斗校领导,方群看见我躲在主席台边缘,当众人高呼“打倒倪爱史”时,负责押解的红卫兵按下倪老师的头,我伸手也按了一下她的头顶,不重,只是轻轻一碰,随即收回。我被提示后,隐约想起似乎有过那个情景,很像我的行径,符合我的下意识:我不忍下狠手,她毕竟是我尊敬的师长;我想表现自己的革命立场,便得有所表示。那时的我,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在“文革”中成为骨干分子,犹如以往一贯的我,总想担任主角。虽然“狗崽子”的阴影约束着我的激情,但只要有可能表现自己的革命性,我会义无反顾。犹如学雷锋运动中,我曾拼命想出点子去做好人好事。一是像雷锋那样将所作所为写入日记、写入思想汇报;二是不会单独行为,带领同学们一起干。总之,不能白干,要让人知道,如同当下作秀。我还记得,“文革”初,在学校里我无法尽兴表现,回到自家弄堂,居然向居委会主任建议,要将全里弄地富反坏右分子集中起来游街,张主任为难地望着我,突然反问道,是否也让你爸爸一起出来呢?顿时我头脑空白了几秒:竟然忘了我爸爸是右派!我回了一句:“那就一起游街么……”声音低沉了不少,张主任拍拍我的肩膀,离我而去。我悻悻地愣在原地,内心深处喃喃自语:谢谢你张主任!

1967年7月,《红卫战报》从“红革会”、“红上司”手中转变为“红代会”的机关报。报社一开始设在《文汇报》社,后来到《解放日报》社,再后来是陕西南路团市委,最后落脚于《青年报社》。我在《红卫战报》当美术编辑、摄影记者,因“出身不好”,心里忐忑不安,觉得是“混”进了《红卫战报》。我和《红卫战报》的头头儿李锐说了自己的忧虑,他说其实我们这里好几个人出身都有问题,我也就放心了。《红卫战报》期间,经历了好多事,比如攻打“上柴联司”,我潜意识到这类事件危险,没有到现场。那天傍晚我路过平凉路许昌路口,发现乘载大量拿铁棍工人的卡车由东往西行驶,我当时的立场当然是站在“工总司”一边的,发现有很多路人谩骂车上的工人,有工人下来对骂,路口开始混乱。我记得我是跑了五个街口,一直奔进学校,把建设中学的“红东北”和长阳中学的“红东北”召集起来,以方阵队形分别沿平凉路和长阳路跑步到现场,将围攻“工总司”的那些人抓起来,现场就有人拿铁棒打他们。当时我心里很难受,因为我反感武力相向,但这场面却是我造成的。

后来我还知道,这个事件发生时,毛泽东也在上海,他坐在轿车里面,在外滩观望市革会门口的工人武装队伍,这是我第二次接近毛泽东,第一次当然是在毛泽东接见红卫兵期间。9月份我去了南京,亲戚对我讲,你千万不能北上,西城纠察队等着你呢,他们等的就是你这样的狗崽子。我吓得从南京折回上海。11月,我觉得不至于那么猖狂了,应该安全了,我再次北上,没想到碰到安亭事件。我从上海到北京,走走停停48小时,到北京两手脏兮兮,像熊掌一样漆黑。

住在北京宣武区委的大礼堂,我第一次见识到不同地方人的生活习惯。感觉齐齐哈尔人像农民,惊奇他们的“裸睡”。只见他们早上一起身就拿着大棉裤在腰围处不断抓东西往嘴里送,我不知道他们吃什么,像吃花生、瓜子,后来才知道是咬虱子。有一次和几个福建人发生口角。他们第一句就问你是什么出身,其实我可以说出身工人,但是不敢撒谎,说是职员,他们马上质疑我:“什么职员,职员最复杂。”这几个小子,本来是我瞧不起的“土包子”,这一下就把我镇住了,我作为“右派分子的狗崽子”,躲开了。

11月25日,那天是毛泽东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我们3点钟起床,来到长安街的东边,在那儿排队等着,好几个小时过去了,9点钟,队伍开始行进。等经过天安门,大家已是泪流满面,只知道呼喊“毛主席万岁”了。我只望见天安门城楼上有两个色块:毛泽东的红脸,林彪的白脸,别的什么也记不住。天特别冷,到接见那时辰还好些,一定是毛泽东的阳光把我们给罩住了。一边仰望毛泽东,一边问别人几点,再低下头在语录扉页写上“11月25日上午9点40分16秒,我见到了最最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

在《红卫战报》工作的时候,还经历了炮打张春桥事件,我端着相机,好像在公共汽车上,外面的墙上只要有大字报我就拍。我都弄不清,我怎么在校园里也是坐在车上。反正复旦大学被我拍了个遍,用去三卷135胶卷,全是密密麻麻炮打张春桥的标语和大字报。《红卫战报》不会主张炮打,我们是把它当“罪证”收集起来。那时候我愚忠得很,觉着我只要好好画画,好好拍照,已经是“狗崽子”最好的境遇了,现在想来,那种满足感一直伴随着惶恐。

愚忠塑造着我的奴性

“文革”中,我为获得那种满足,有时会主动迎向羞辱,甚至是自己震慑自己。我怨自己出身不好,若出身好的话,也可以和“红五类”同学一样,去抄别人的家。那时,我家经济条件差,妈妈在里弄门房看大门。有一天晚上,来了一队红卫兵要抄家,抄的哪家,我不认识。我妈妈请他们到里弄的公共食堂休息,她回家煮了一大锅红枣赤豆汤,由我端去做他们的夜宵。领头的是我小学同学,是成绩很差的那种学生。我是“狗崽子”,他是红卫兵队长,那天他却不好意思,始终不敢抬头看我,我心里也是好大的不舒服。

1968年5月,陈琳瑚代表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参加我们“红代会”成员会议,说了许多,我只记得一句:“你们要准备当一名职业红卫兵。”我的理解是,他希望我们坚守岗位,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久,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来上海招兵,我作为记者在台下听得真真切切:“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按征兵标准招收兵团战士!”我的心凉了半截,征兵时我因为出身问题未被录取,好容易有进兵团的机会,又泡汤了。我夹着自己的画作和照片去沪东工人文化宫招兵办事处,负责人见了我的作品马上表态:“你被录取了。”“我父亲是摘帽右派。”“重在政治表现。”我喜出望外,甚至得意忘形:虽然自己是“狗崽子”,但我当过大队长、上海市优秀少先队员、学生会干部、红卫兵机关报编辑,现在无需政治审查就可以当上兵团战士,我一定不辜负毛主席对我的信任,下乡继续革命,与农村的阶级敌人作斗争。以此作证:我下乡并非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的,我是以红卫兵的姿态去农村继续革命的!1968年8月11日,我们穿军装,戴红花,在公共汽车上招摇过市。杨浦区的平凉路上尽是夹道欢送的人群,到火车站登上了北去的列车。车上,我依然是《红卫战报》的记者,还没有完全卸职,带着相机一路拍摄过去。兵团的人要留我在团部。我想他们是看中我的相机了,需要我做宣传工作,需要我去画画。我把相机交还给了随车一起来的《红卫战报》的李平,然后就和团里招兵的人说,我没相机,不去团部了。最终和建设中学的同学们一起去了最远的没有电灯的20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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