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生物学领域,臭名昭著的李森科案迫害了数以万计的相关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苏联科研人员在技术已经能够看到DNA双螺旋结构的情况下依然拒绝承认正确的孟德尔进化论思想,而坚持过时的“用进废退”的拉马克主义——原因仅仅是因为学术流氓李森科说服了斯大林同志,后者把孟德尔的进化论钦定为西方的、反动的、资产阶级的,而把李森科那一套背书为苏联的、革命的、社会主义的。
你当然可以说这种行为是一种漠视人命的冷血和唯上主义的谄媚,但显而易见,这种行为透出的最鲜明的气息,就是愚蠢。一种视真相而不见、活脱脱把自己蠢死的愚蠢。
苏联的科学研究,在智力上当然无可挑剔,只是在道德层面,它透露一种比对手更愚蠢的气质。
所以愚蠢是一种道德状态,或曰一种道德选择——在明明看到了真相后依然选择无视;在明明拥有理性思考能力的时候依然选择放弃的选择。愚蠢的行为只是它最终的外化,道德上的残缺方才是它的实质。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就在我们的身边,你几乎随处可见朋霍费尔所谓的这种“愚蠢”的人,他们在智力上未必有什么残疾、甚至在许多方面十分精明、算计,但在言谈和行为中就是透出这样一种“蠢”气。交往中、饭桌上,当你跟他们谈起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那些屠杀、迫害和人为的饥荒、灾难,他们除了在极个别情况下之外,都显得麻木而漠不关心——“即便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吧,那又如何?”或者“老说这些干什么?都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想听。”
如果你进一步告诉她,历史其实是现实的参照,未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如果我们没有从历史中获得经验与反思,人类已经犯过的错误还可能再犯,已经获得的幸福生活也许会得而复失。他们会干脆把耳朵堵上,觉得你说这些“大道理”烦透了,我就想过我的日子,小确幸。
然后你才会体会到,原来这样的生活方式,不是什么“精致利己”,就是一种毫无远见、能活一天算一天的——愚蠢。
“他们来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他们接着来抓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他们再来抓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他们最后来抓我,这时已经没有人替我说话了。”——这是波士顿大屠杀纪念碑上的名言,形象的说明了一场灾难是怎样对一个愚蠢的人“温水煮青蛙”的,被煮的人不是智力上有缺陷,而是道德残疾。
所以愚蠢是一种道德状态,愚蠢的人在抛弃了对他人的同情、与对公义的追求的同时,也将自己变成了彻底的麻木者、“心盲者”,感知不到正在发生、愈演愈烈的风险,最终在这风险中覆灭。
朋霍费尔在写作《论愚蠢》的时候,回忆了大量的他所接触过的、在纳粹时代生活的德国人,他发现这些人的共性就是愚蠢——这些人也许受过很好的教育、从事科技含量极高的工作,但在生活中,他们就是能对明显的事实视而不见,拒绝警醒。
更为要命的是,愚蠢相比邪恶其实更难说服与战胜,因为一个单纯邪恶、能做成坏事的人,是并没有放弃逻辑力、和对事物的认知的,邪恶只是有一套自己独特的逻辑、和认知壁垒。这就意味着只要你能击败他的逻辑、把他从认知壁垒中拉出来,你还有希望能说服堕入邪恶的人,所以邪恶自身中就埋藏着毁灭自我的种子。
但愚蠢则不然,如前所述,愚蠢是一种道德状态、道德选择,是对一些事实和道理的视而不见。所以你没办法和一个彻底的蠢人摆事实、讲道理,因为他会对你所有的事实和道理都选择蔑而视之。
“饭都吃不上了,还有心思操心那个?”“饭都吃饱了,还操心那个干什么?”——这两句最常挂在许多国人最边上话,形象的说明了愚蠢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道德状态。也显然是古代帝制两千多年愚民教育驯化最终得出的灿烂成果。它让人像猪一样只关心吃饱没吃饱。
而我们说猪很蠢,其实不是在说猪智商低(实际上猪在所有常见家禽家畜中的智商是最高的),就是因为猪只关心吃饭的问题,吃饱喝足它就无所用心了,在没有挨最终按宿命般的一刀之前,它就那样快乐而愚蠢的生活。
所以,朋霍费尔认为愚蠢不是一个心理学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学问题。心理学上的愚蠢是弱智,认知能力弱,记忆力弱,没办法进行健全的思维。但是我们经常会发现,有一类人的智商并不低,可是你跟他们交往和谈话的时候,会发现你根本不是在跟一个具体的人在交谈或者争辩,而只是在跟一堆口号打交道。他们的头脑被严重的格式化了,格式化到只有几句类似于标语口号似的东西。
而他们就用这些标语口号来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他们的内心没有接纳这个世界,也没有悉心认知这个世界的愿望。之所以这样,不是他们智力上有什么问题,而是一种特殊社会机制,或者说是一种社会激励体系,使得他逐渐放弃了有质感的语言和思想,让头脑变得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