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与怀——当时,沈元实在是被斗得受不了,实在是走逃无路了。他刚结婚不久,小两口日子刚刚开始。夫人是他的表妹,生得美丽,既纯洁又贤慧,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寄居在亲戚家,红卫兵运动一来,他俩被扫地出门,逼得到处躲藏,工作单位也不接纳,小两口连栖身之地也找不到。沈元曾向住在杭州的姐姐求救,姐姐早已自顾不暇,又哪能再接受一个“反革命”呢?那种被亲朋故旧抛弃的痛苦,那呼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的绝望,是没有经历过“文革”恐怖的人所难以体会的。蝼蚁尚且要惜生,又何况是一个有灵性的年青生命!只要有一点点出路,只要有一星星希望,沈元又何尝愚蠢到要走上这一条几乎注定的死路?!
一九七O年四月十八日,沈元在北京被枪决。北京市“公检法”(公安、检察院、法院简称,“文革”时合并为一,由军队管制)军事管制委员会签发了一份布告,行文如下:“现行反革命叛国犯沈元,男,三十二岁,浙江省人,伪官吏出身,系右派分子,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实习研究员。其母系右派分子,其兄因反革命罪被判过刑。沈犯顽固坚持反动立场,书写大量反动文章,大造反革命舆论,并企图叛国投敌,于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化妆成黑人,闯入了外国驻华使馆,散布大量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诬蔑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化妆成黑人?闯入外国驻华使馆?这种做法在那样的年代里实在太愚蠢,太戏剧化、太无成功可能、太让人匪夷所思了。但这的确是真的。那一天,沈元买了盒黑色鞋油,涂抹在脸上身上假扮成黑人,进了某大使馆。他欲申请政治避难,请求他们帮助他离开中国,谁知该使馆转手就把他交给了中国政府。沈元身处社会的最低层,没有任何情报可出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只是为保命逃来,有何价值?岂能被收留?而且对方又如何承担得起外交风波?而在沈元方面,要重判,至少要有出卖情报之类的证据,这是司法常识,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减轻他的罪过。这是“叛国投敌”,当然是“罪该万死”。沈元注定要命丧黄泉更因为他又碰到一九七O年一月三十一日毛泽东批示“照办”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打击反革命活动的指示〉——碰到“严打”,即根据政治的需要不时以运动的方式特别“从快从严”惩办某些特定的“罪犯”。
刘志琴——文革结束后我调到近代史所,那时沈元已按投靠苏修的罪名处死有年了。到所后我从人事处处长陈恕那里得知,沈元之所以出逃苏联大使馆,实在是被逼无奈,文革中他已经结婚,寄居在亲戚家。红卫兵运动一来,将他们一家扫地出门,迫使他们到处躲藏,走到哪里红卫兵就追到哪里,所里也根本不可能接纳他,两个年青人连栖身之地也找不到。他曾向住在杭州的姐姐求救,姐姐早已自顾不暇,又哪能再接受一个“反革命”?现在的年青人可能很难理解,那种被亲朋故旧抛弃的痛苦,那呼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的绝望,蝼蚁尚且要惜生,又何况是一个有灵性的年青生命!一九五六年在他还是北京大学历史系一名学生时,凭着他的聪慧和好奇心,翻译了赫鲁晓夫反斯大林的秘密报告,岂知就是这样一个幼稚、鲁莽的举动,触犯天条,遭受灭顶之灾。反苏本是划右派的重要根据,他竟然在火中取栗,不是极右分子是什么?为此被开除、劳教,流落社会。当初对苏联奉为老大哥,人人都要一边倒,稍有异议的就以右派惩处。殊不知到六十年代就已乾坤颠倒,老大哥成为罪大恶极的修正主义,人人都要斥而诛之。又怎能为了一已的生路,潜逃到苏联大使馆要求政治避难?当初为伊沦落到地狱,今朝又梦想伊能救他于水火,殊不知愚蠢的他,又一次犯了幼稚、鲁莽的错误。他用鞋油涂黑面孔,化装成黑人潜逃,以为可混过大使馆的门卫,却被轻而易举地揭露,在两国交詈中,这是投奔敌国的行为,毫无疑问,这是叛国,犯了重罪。然而要重判,至少要有出卖情报之类的证据,这是司法常识,可他身处社会的最低层,没有任何情报可出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只是为保命逃到苏联大使馆,岂能被收留?可这丝毫也没有减轻他的罪过。
在狼烟四起、遍地烽火的文革年代,一个右派叛国投敌的案例,是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最佳教材。文革中的领导岂可放过这一机会,公安部门很快就把这一案例交给近代史所的群众进行讨论,名为征求民意,谁又敢说个“不”字!在磨刀霍霍的逼视下,人人都不能不表态,就这样全所一致同意从重从快处以极刑,沈元因此被枪决,终年三十岁。
文革后我来到近代史所,悄悄问过一些人,没有一个认为他是该当死罪的,言谈中都有深深的同情,有的还为当时的违心之论怀有内疚,可在当初就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帮他说一句话,哪怕说一句死刑缓办的也没有,一个也没有!假如能缓刑,那就可能保住他的一条命,一个少有的才华横溢的年青生命。可这只是后来人的一厢情愿,是天真的幻想,岂不知,文革中无端丧命的都难以计数,何况还是有端的沈元!以征求民意为名要所在单位讨论,实际上是狠抓阶级斗争教育,甚或是在钓鱼,考验每个人的态度,这是文革中的常事,此种行动说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不为过。由公安人员坐阵,形势之逼人,气氛之严酷,绝不可能有人站出来为他说情,包括最欣赏他,在学术界勇于提出独立见解的黎澍,对他的死刑也没有表示异议。在黑云压城,万马齐喑的氛围中,有异议的也只能深藏内心,而不敢有任何表示。
沈君山——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铺天盖地而来,沈元原是摘帽右派,不乖乖韬光养晦,还选择在专业上大出风头,这就成了当时要打倒的“白专”样板。陪斗批斗成了他的日常课,他最初忍着不与亲友联系,怕更加连累到他们,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的姐姐,唯一最亲近可以联络的亲人。说想要来她家避一避,这把姐姐吓坏了。她和妈妈住在一起,原已是被严格监控的对象,沈元一来,一定三人一起被抓进去,只得硬起心肠,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沈元苦苦哀求无效,最后只有在电话上讲了句“好吧,那我走了!”把电话挂了。
走了,可真走了。一九七O年四月,北京街头贴了一张公安局的布告,说沈元工作期间书写大量反动文章,后来又化装成黑人,逃进某非洲国家大使馆被截获,犯了反革命叛国罪,被判死刑随即执行。至于他的家人,一年多后才接到通知。
《黎澍十年祭》——文革期间,沈元横遭批判,化装跑到外国使馆要求“政治避难”,被抓获后开了公审大会,在如何处理的问题上,为了体现“群众专政”,还交付当地居民讨论,第一次讨论,获得宽大,未判死刑;又重新讨论,结果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小小年纪的沈元到处受敌,四面楚歌。
郭罗基——沈元实在忍受不了,居然异想天开,化妆成黑人,闯进外国驻中国大使馆,寻求政治避难。他被门口的中国警卫人员识破,当场逮捕。这一回,斗沈元,黎澍陪斗。最后,以“叛国投敌”罪判处沈元死刑,黎澍欲哭无泪。在刑场上,沈元大喊一声:“我还有重大问题要交待!”其它人都倒在血泊里了,他被押了回去。实际上他并没有交待出什么重大问题,第二天又被押赴刑场。他不甘心就此了结一生,死到临头还在运用他的超人智慧寻求死里逃生的机会。他希望苟延一天、一小时,哪怕一分钟,等待来人喊:“刀下留人!”然而没有等到。
五、平反
沈君山——四十二年匆匆过去,一九九O年我再度回到大陆,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舅母家已搬去杭州,我先到上海,一位我们共同的亲戚到旅馆来看我,他知道我要去看他们,就警告我不要在舅母面前提起沈元。他已逝世,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枪毙的,文革之后重判无罪,得到平反,但是人已死了十几年,无法起白骨于地下了……
文革过去,许多人获得平反,沈元的姐姐(沈蓓)和八十岁的老母上访北京,追究事件始末,一九八O年春天她们终于拿到一张正式平反的通知:“原审被告沈元……因现行反革命叛国罪……于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被逮捕……一九七O年四月十八日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经本院再审查明:……原判以反革命罪处其死刑是错误的,应予以纠正。据此判决如下:一,撤销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八日……判决书。二,对沈元同志宣告无罪。”
就是这样的一张纸!一位八十岁的老母千辛万苦地争得了这张纸,沈元正式宣告无罪了。但是收到判决书的刹那,母亲失声痛哭:“我不要纸,我要人呀!”,但那人再也争不回来了。
刘志琴——沈元早已成为枯骨,再也听不到为他不平,为他流泪的亲友的呼唤,但这一结论对他的家人,对所有为他负疚的同仁,是一种解脱。这也只能是对后人的一种象征性的安慰,在文革暴政挤压下的人性,只能容有这一丝余地,留待他日重申,不可弥补的是,沈元永不归来了。这已是远去的历史了,沈元也早已被人们淡忘,他的后事,家属的下落,也杳无音讯。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是一代知识分子的伤痛。……
时至今日不禁要反思,多年实践而证明的爱国者们,在当年何以要冒“叛逃”的罪名远走他乡?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好人也会被暴政逼得无奈,甘冒人言之大不讳而自救救人,对此只能予以公道的评说。如今他们都已有了完满的结局,这不禁令人联想到沈元,可叹的是,他已永远没有下文了,生命的戛然终止,使他再无机会表现对国家的忠忱,留下的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刺心之痛,长留人间。
刘再复《面对高洁的亡灵》一文——“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沈元的名字,记得这一个年青杰出学者被活埋、被毁灭的悲剧故事。……在想起他的悲剧时,我首先想到他在过去那些荒诞岁月里,自己也曾发过疯,也振振有词地批判过‘右派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也唯恐落后地和‘沈元之流’划清界线甚至加入声讨他们的行列。我真的感到自己参与创造一个错误的时代,真的感到自己也是谋杀沈元的共谋。”
王友琴(《文革受难者》作者)——二OO七年,我发表了题为《从受难者看“反右”和文革的关联:以北京大学为例》的文章。反右派运动中北京大学有七一六人被定为右派分子,七人后来被判处死刑,沈元就是其中之一。
郭罗基——八十年代,北京大学党委为沈元作出“改正”的决定,认为:原划右派,属于错划,并撤销对他的开除团籍、劳动教养、开除学籍的处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为沈元平反了“反革命”罪。当沈元的母亲拿到平反通知书时,呼天抢地,号啕大哭:“我不要纸,我要人!我要活生生的人!”“改正”、“平反”怎能抚慰沈元的冤魂?怎能平息母亲的悲愤?黎澍逝世前曾与我商量如何纪念沈元。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是出版他的遗稿。沈元的一包文稿,被研究所的行政人员拿走,不肯归还。黎澍说,还有沈元读过的一部《汉书》,上下左右都用蝇头小字写满了批注,很有价值,可以用以补校前人的注。因无人识宝,故幸存下来。这就是出版《汉书》批注的最初动议。沈元的兄长沈荃、姐姐沈蓓,怀有对偏怜小弟的深情,奔走数年,出资数十万(人民币),由杭州西冷印社出版社影印出版了《〈汉书补注〉批注》,以慰沈元的在天之灵,也是为了抢救文化遗产,不致湮没。
何与怀——沈元根本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捕之后,夫人仍抱着企望。她对一起挖防空洞(当时全民挖洞,落实毛泽东关于“深挖洞”的最高指示)劳动的老大妈说:“我决心再等他个七年八年,总会出来团聚的。”没想到有一天,她被叫去开群众宣判大会,在大会上沈元和其它“反革命分子”一起被押上台,并被宣布以叛国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在万众口号齐呼之下,沈元这位夫人也是表妹当场晕了过去。
文革结束以后,终于有了一张带有尾巴的平反通知书。此时此刻,沈元坚强的母亲在儿子死后第一次放声大哭:“我要人,我不要纸,不要纸啊!我送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儿子,为什么现在还给我一张纸?我要人啊!我要人啊!”可是,母亲再也要不来儿子了——儿子被另一位抽象的“母亲”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