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饥饿而死亡的人,人浮肿到什么程度?就像将要作茧的蚕,体内蓄满了浆。(网络图片)
按:如果发生粮荒会怎样?历史告诉我们的惨痛。因饥饿而死亡的人,人浮肿到什么程度?就像将要作茧的蚕,体内蓄满了浆。水分从人的血管里肌肉组织里分离出来,整个人是透明发亮的。在那种时刻面临死亡的时期,偷盗抢劫受辱卖身似乎都算不了什么,人变成了动物,只想吃,只为吃,为了吃可以做任何事情。人已经不是人了。
时间:二○一一年九月十一日
地点:纽约市贝瑞吉区
依娃:方晦先生,请先介绍您的个人简历。
张方晦:好,我一九四二年出生于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曾任复旦大学教授,一九四九年后因“政治历史问题”被调到中学任教。母亲是律师,一九四九年后任中学教师。兄弟姊妹六人。一九六○年,全家被迫“移民”到大西北甘肃省阿克塞县。一九六二年被遣散返回父亲的原籍江苏省海门县务农。一九六四年,因常与几位同学在一起聚谈、同时开始文学写作(包括短篇小说描写三年饥荒的真相)而被冠以“反革命集团罪”逮捕入狱,在看守所关押长达八年多后,于一九七二年在上海以“现行反革命集团罪”公判为无期徒刑。经过多次申诉,一九八○年由上海高院宣布无罪释放。出狱后曾任上海《萌芽》等报刊编辑。一九八七年出版长篇徐志摩传记小说《飞去的诗人》,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一九八九年来美,就读于俄亥俄州托利多大学。一九九七年以来出版长篇小说《美国,爸妈不知道的故事》和《这五十年》三部曲。
一家六口从上海“移民”阿克塞
依娃:我采访的目的,主要是想请你谈一谈你和家人在一九六○年大饥荒中的经历。
张方晦:一九四九年以后,我的家庭先后遭受过三次大难。到了一九六○年,就巢倾卵覆了。父母都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生活来源,被迫“移民”大西北。当时公安部长罗瑞卿,下令把城市里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统统清理到边远地区去,节省城市粮食。因为大跃进造成经济困难。
当时我们的家庭别无选择。父亲是一个体瘦多病、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母亲曾经被捕判刑三年,年仅四十余岁,已中风一次,走路瘸拐。我是家中长子,只有十八岁,四个弟妹,最小的只有五岁。离沪时的二十多件行李到目的地时只剩五、六件,说是翻车行李丢失了。
我们从上海同去的有大约五百多口人,一百多个家庭。最后落脚在甘肃省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安南坝农场”。那地方是一片荒漠,几乎是与世隔绝。我们的“新家”不是房子,而是地窝子。甘肃移民局已经派人挖好了,就是在戈壁滩上挖个深坑,上面盖上红柳条和芦苇席当“屋顶”,这种洞穴一般是放骆驼的牧人的临时歇息之地,以躲避风沙和炎热,却成了我们这些流放者的长期居住巢穴。
第一天,供应五百多人的大伙房开饭了,白面馒头,二两一个,没有定量随便吃,还有炖羊肉,一人一大碗,香喷喷的。大家彼此看看,觉得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仅仅两天以后,伙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干部和管理人员的克扣就开始了。一顿馍馍,一顿玉米面糊糊。馍馍是一天比一天“瘦”,糊糊是一天比一天清。刚开始是一人一天一斤粮,渐渐减到一天几两,吃饭就像吃人参。当时农村都靠“瓜菜代”,可是戈壁滩上连草都不长,哪来的瓜菜?加上干部的克扣,每天每个人能分到一点点羊肉,羊肉汤,戈壁滩上没有任何蔬菜。每个家庭每天必须向食堂交一捆柴禾才能领得到饭。因为挖柴的人多,所以挖柴就越走越远,越来越难。往往翻山越岭走出好几里路,才割下芨芨草和挖掘出骆驼刺的根背回来,为了换到一点馍馍和玉米面糊糊。那里交通闭塞,火车站在几百里地之外的柳园,想跑,是跑不出去的,就是跑出去也是没有出路的,因为搭车要“单位证明”,还要有粮票。所以,死活都离不开单位!
饥寒交迫每天有七八人死掉
依娃:当时死人的原因就是因为饥饿吗?死了人有人埋吗?有棺材吗?
张方晦:“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唐朝诗人岑参的诗,形容阿克塞的荒漠戈壁再恰当不过了。到了八九月,晚上地窝子里就冻得人发抖,加上长期的饥饿以及高原反应,生病拉痢疾,上海来的人开始死亡。每天都有人死。戈壁滩上有一种植物,大家叫它沙葱,吃起来很辣,有葱味,拿来充饥,一吃就呕吐腹泻,进而丧命。
初到时候,农场动员大家种胡萝卜,但是那里根本没有土壤,长不大,就被人连根带叶拔去吃了。还种过青稞,也是不行,颗粒无收。又没有水,大家上山挖水渠,每个人都十指磨烂流血,手肿得比馒头大。没有人敢于说一个“不”字。冬天来临了,伙房的饭越来越“水”,吃不饱穿不暖。每天都有人死亡,少则四五人,多则七八人,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被埋葬。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今天抬别人的人很可能过两天被别人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