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启示 * 阿波罗新闻网
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一个普通人的启示
作者:

我心里始终觉得我对他不起,他本来完全是个左派,怎会成了右派?我说不清该怪谁,总之我有责任。到了这个村,见他之前,我也打听了一下他犯的是什么新错误,大致是生活上要求自己太差,下饭时买咸菜买了村里最好的八宝酱菜,认罪态度不好,说话时趾高气扬,还仿佛自己是个革命干部,就是这。反映他这些错误的也是我们原编辑部的同志,原来蛮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李兴华呢?当时我心里十分生气,一点不能原谅他。但是有了后来“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之后,我对这个同志完全谅解了。他当然也是认为上级既已决定“右派”确系敌人,就应当尽力打击敌人的缘故,正与李兴华本人过去努力想破获所谓胡风集团案件的心理一样。

在那个村于里,我又是在一间空房里和李兴华会面。我坐在一条破板凳上等着他,见他远远地来了,形容憔悴,和以前有些飞扬跋扈的模样已经大不相同。见了我,他低着头说:“您很好,我就放心了。”我也实在无可告慰,只好打句官话:“今后要注意改造。”他却愁眉苦脸挺认真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改造才好。”这可叫我怎么说呢?想了想只得告诉他:“今后你除劳动外就注意低头走路,少说话,在吃饭上尽量别吃好的,多吃坏的,也就是一种改造了。”他听了这两句“勖勉”的话似觉茫然,又问:“就这个呀?”我回答:“就是这个。”他看了我好久,似乎也明白了我来的意思,把我那两句话重复了一遍,诚恳地向我说了声:“谢谢您!”就告辞了。我怔怔地看他走出那条农村的小巷,看着这个人显然已消瘦的背影,想起初见时那个厚墩墩的样子,忽然悲从中来。我在这四顾无人的破屋里没有必要再抑制自己,就伏在那破窗台上,放声哭了一场。

下放结束之后,他又被派到柏各庄农场去劳动了两年,然后才摘了帽子,分往宁夏工作。在去宁夏之前,他回到北京,又来看过我。说起在农场和许多老工人相处,老工人都待他很亲,悄悄问他:“到底你犯了什么错误?”他只能回答:“是很大的错误。”别的什么也没说。看来这几年生活是把他锤炼得懂一些为人处世之道了。可是,后来他又说,在这次摘帽子的时候,农场领导同志向他祝贺:“又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了。”他当时感觉到:自己从来就是在人民的队伍里呀。所以对于现在的“又回到”人民队伍,倒也不觉特别激动。“但是,回来了,总是好的。”这是他当时的话,当然还是有些高兴的。我当时心里就直觉到,只怕他仍然是太天真了一些。他无法想到后来“摘帽右派”的称号要长久跟着他,跟别的运动不同,二十几年不许甄别,不得平反。老实说,就是当初为“平衡”而确定补划他为右派的人,恐怕也未必想得到会这样啊!

后来他从宁夏来过信,想申诉当初划右派实在冤枉,又想申请重新入党,要我帮助参谋。看来是又怀抱着希望了。我没有可以宽慰他的主意,只得复信劝他忍耐,叮嘱他千万不可申诉。

所幸宁夏的同志对他很好。他在宁夏仍然在文联工作,仍然当编辑,而且比较受重视。我想,在沧海横流的年月,宁夏的这些同志,实在是应该表扬,而且我们应该为有他们而感到欣喜和安慰。

“文化大革命”中,宁夏文联按照全国一致规格被砸烂了。他到了宁夏火柴厂当干部。他曾出差去东北采购木料,路过北京。这一次,我看他可真是意兴阑珊了。关于形势,关于文艺,他都摇头不再谈,也不再说个人申诉和平反的事。只说:“我就这样做火柴厂管理干部,也可以度此一生了。”“文化大革命”要求每个人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许多百战英雄、世界知名之士都得如此,何况于他?

熬到“四人帮”粉碎之后,经过多年郁郁寡欢,他已经患了癌症,来北京治疗。同时还积极办自己申诉和平反的事。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医院里,他才开了刀,身体很虚弱。他的妻子背地里在流泪。但是他却很少谈疾病,更多的是自己扶病执笔写申诉材料,抱着信心让妻子代为排队去有关领导机关申诉。在中央没有决定右派改正之前,他就很放心地认为这次申诉大概会成功,不大焦虑此事,甚至和人开着玩笑说:“就是右派也是中国的右派。”他后来胃大部分切除,还要不断做那个使人难以忍受的化疗,没法吃饭。别人都知道他的生命是只能按月计算的了,我想他自己也会知道。但当同志们去看他的时候,他仍然谈论文艺界的形势,谈论作品,代别人看稿子。在改正之后,他甚至想上班工作。别人眼见他一天天向死亡走去,可他每天都告诉人:“我挺好。”直到死前一个月,他已经不能进食,一天只吃一点流质,但却在奋笔疾书,写他的中篇小说,有时熬到夜里一点。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活不过几个月,不可能看到作品的出版了。他的创作活动是直到他死前八天才停止的。而在死前一天晚上,还在嘱咐家属把改稿抄清,以便他能再看一次。

这样一个极普通而单纯的、也曾努力搞过运动的党员。并无丰功伟绩,也没有招惹谁,进了文艺界,却遭到了这样的命运。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他死后,我一直在想,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悲剧?制造这个悲剧的人中间显然有我一个,可是我并不想这样。别的人,恐怕也一样。我并不愿意这样做却还是做了。这可以算作盲从,可是这盲从却造成了惨痛的结果。盲从者怎不感到伤痛和忏悔呢?光忏悔还不够,应当认真深思造成悲剧的根源。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思痛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d3lxuwvwo1hamd.cloudfront.net/2025/0818/22643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