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国首任驻苏大使王稼祥这则典故,永远不会载入党史是肯定的,虽然“妓女向中国传授马列主义”乃是极妙的隐喻,然而中共乃苏共的“儿子党”(反之则是“老子党”)这段历史,也抹杀不了(前面我写过“亡国灭种”思潮令阿芙乐尔一声炮响将马列异教送入中华),历史同构法则近来再令‘俄罗斯“臭大街”,却依旧获得“中国网友之挺”’括弧中这段文字写于前几年,当时的按语也纳闷:我们不知道是官方操纵,还是民间自觉,然而照历史逻辑,苏共曾是中共的“老子党”,苏联从制度建制到思想文化,皆对中国倾销了十几年,喂养了亚洲一只龙,而今还会挺它的,只能是中国。无独有偶,俄罗斯情结也深深纠缠中国知识分子,并且从未被清理过,即使这几十年,国内也颇有一些“文化掮客”,以欣赏、贩卖、鼓吹“俄罗斯精神”为能事,甚至礼赞列宁,而丝毫不懂列宁民粹主义乃俄罗斯思想中一大毒瘤。本文为我年届六十的感慨,原题《灰飞湮灭一甲子》,算是自我清理,也埋葬一个"旧我"。’即便去国三四十年之久,少年惆怅还是会带着那景山松涛和琉璃瓦大殿,浮出脑海来,然而,每一次的解读又都不同,比如有时候,梁任公的如椽大笔、陈独秀的旷世呐喊、胡适之的冰洁清醒,就是不如李叔同的浅酙低唱,来得凄迷动人。】
一九六一年我家从杭州迁到北京,住进景山东街西头的一个大杂院,名叫西斋,原先是京师大学堂、亦即后来北京大学的宿舍。隔街就是紫禁城后面的景山,旧称煤山,有个左侧门可进。于是天天放学之后,我都跟伙伴们到那里面去,先找个石凳写作业,然后环山追逐,或在山坡上打滚儿。这景山顶端,有个万春亭,朝南望去,整个故宫就在眼底,一览无余。那铺天盖地的黄灿灿琉璃瓦,宛如一个金色大湖。再往南端远眺,便是天安门广场,却只见纪念碑露出它的小顶冠,而万春亭的山坡,成了观礼花的最佳地段,每逢十一国庆,我们小孩子夜里就去找个树丛卧下,看那大殿群背后冲起的烟花满天缤纷。
烟花明灭,在转瞬之间,铸成了一代人的虚假观念,也燃尽了他们轻薄的理想。六十年代初,北京城里几人知晓,神州大地已是饿殍遍野?而这广场上的绚烂夜空,跟后来长安街的血光,又是一种甚么因果?而今清点这六十年,不如清点一下我自己的心智(mentality),看看在那里面积淀了一些什么东西,是我不能言明却又制约我的?我是一九四九年生人,最标准的“共和国同龄人”,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楼塌了”的一代人,我们却说不明白这幻灭的滋味,因为我们从未面对过自己的“个人精神史”。
斯大林/俄罗斯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疑是我们的一个来源。你刚睁开眼睛,已经没有历史了。也许使用“蒙太奇”的镜头描述,是此刻我只能做的。一九五三年我才四岁,至今记得那时的一个场面:大人们都站在院子里,仰面朝天,等待天上一架飞机驶过,那是为斯大林逝世而全中国举丧。你能说这不是一个来源吗?我们这一代人,跟已经颠覆了他们自己历史的那个俄罗斯,有太多联系,而跟我们自己的传统毫不相干。意识形态、制度建构的移植,就不去说它了,在文化上我们所能吸吮到的养分,从哲学、文学、音乐、美术等等,哪一样不是来自苏联?我们读托尔斯泰多于雨果,对莎士比亚则很陌生,自然读得最多的是鲁迅,而他也只晓得东欧苏俄。
《列宁在一九一八》是我们的黑白电影。我们一辈子只爱听那个“外国民歌二百首”,大部分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尤其苏联的最多。从那斯拉夫旋律中,可以追寻捕捉我辈难以言说的私人心境,更是尸陈国家话语的一座马王堆。那时既无电视MTV也无CD随身听更无iPod,但这一代人的音乐记性好得惊人,个个皆靠模仿,把歌词和歌手的唱腔学得逼真。说这是“吃狼奶”,大概过于简单化,但是标榜为“俄罗斯传统”,则是一种矫情。我们没有能力从这种“传统”中剔除民粹主义、领袖意识、政党逻辑、暴民倾向、平均观念等等,以及思想方法上的决定论、两极化,才是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