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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讲真话的记者现在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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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以深度法治报道闻名的褚朝新,则成了赛博空间里的一位独行侠。在他的个人公众号上,继续对这个时代发出不合时宜的追问,文章时常在发出后不久,就变成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三位曾用笔改写过无数人命运的记者,在这一年,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切面。 他们的故事,要从那个理想主义尚未完全冷却的年代讲起。那个年代,记者的笔,还被很多人相信,是一把可以解剖社会沉疴的手术刀。

2024年,当揭露三鹿奶粉事件的记者简光洲,在商海浮沉十余年后,创立了自己的白酒品牌“简酒”时,他昔日的同行们也早已散落于江湖。

曾以一篇《山西疫苗乱象调查》震惊全国的王克勤,彼时正全身心投入在中国最偏远的乡村,为600万尘肺病农民的呼吸而奔走。他的微博里,有一张张被粉尘侵蚀的肺部CT片。

当年以深度法治报道闻名的褚朝新,则成了赛博空间里的一位独行侠。在他的个人公众号上,继续对这个时代发出不合时宜的追问,文章时常在发出后不久,就变成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三位曾用笔改写过无数人命运的记者,在这一年,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切面。

他们的故事,要从那个理想主义尚未完全冷却的年代讲起。那个年代,记者的笔,还被很多人相信,是一把可以解剖社会沉疴的手术刀。

1

故事要从2008年的夏天讲起。那年的中国,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火焰是北京奥运的圣火,点燃了整个民族的激情与梦想;海水,则是在甘肃积蓄的一滩浑水,正悄悄漫溢。

在甘肃的医院里,14名婴儿几乎在同一时间,被诊断出肾结石。他们的父母抱着孩子,眼神空洞。医生们围着CT片子,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一辈子见过的肾结石病人,加起来还没有这一个月见到的婴儿多。

私下里,他们窃窃私语,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奶粉。

但那个牌子太大了,大到连续多年全国销量第一,大到它的广告每天都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循环播放,大到它的名字,几乎就是国产奶粉的代名词:

这个牌子叫三鹿。

时任上海《东方早报》记者的简光洲,当时32岁,在报社跑了五年新闻,不算新人,也远非大佬。

他挨家挨户地走访,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家属哭诉,看那些婴儿因为疼痛而扭曲的小脸。他悄悄把几个家庭没喝完的奶粉样品塞进包里,坐上火车,送回上海检测。

检测结果出来那天,实验室的报告单像一张判决书。三聚氰胺,一个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完全陌生的化学名词,从此将像一道刺青,深深地刻进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里。

2008年9月11日,简光洲的报道《甘肃14名婴儿同患肾病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见报。两千多字的稿件,没有一个激烈的形容词,没有一句愤怒的控诉,只是把事实一块块码好,冷静得像一份法医报告。

但这篇报告,引爆了一颗核弹。

三鹿集团,这个销售额过百亿、品牌价值149亿的庞然大物,在短短几个月内,从神坛跌落,轰然倒塌。

风暴迅速蔓延,全国22家乳品企业被检出三聚氰胺,整个行业信用破产。

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

石家庄市委书记、市长被免职,国家质检总局局长引咎辞职。

简光洲一战封神。他成了英雄,无数人把他和他的报道,视为中国调查新闻的里程碑,一束刺破黑暗的光。

但光照亮世界的同时,也会灼伤自己。

据他后来对母校南昌大学的记者回忆,发稿前夜,他把办公室的个人物品都打包了:

他做好了第二天被开除、甚至被跨省的准备。

他知道,他捅破的天,太大。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他的电话被打爆了。一半是来自全国各地同行的祝贺,另一半是:

操你妈。

骚扰电话、死亡威胁,像潮水一样涌来。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把他打成“民族工业的罪人”、“外资的走狗”。有人甚至放话,要让他和他的家人“以杀父之仇相报”。

那24小时,是他人生中漫长的一天。

当晚9点多,新华社发布通稿,卫生部专家指出,高度怀疑三鹿牌婴幼儿配方奶粉受到三聚氰胺污染。

一锤定音。

风向在瞬间逆转。谩骂变成了赞美,威胁变成了致敬:

那些昨天还骂他汉奸的人,今天开始叫他英雄。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简光洲说,那篇报道让他新闻理想一下子崩塌,碎得一干二净。他看到了真相的力量,也看到了人性的复杂与现实的残酷。他曾以为记者是社会的啄木鸟,后来发现,啄木鸟想啄掉一棵朽木,首先要祈祷自己别被树上的猴子弄死。

他赢得了几乎所有新闻奖项,但他心里那点火,灭了。

四年后,当外界给他“中国最有良心的记者”光环时,他悄悄地,离开了。

2

如果说简光洲是狙击手,冷静、精准,一枪致命。那王克勤就是重装步兵,是推土机,是用胸膛去撞城门的人。

他曾被誉为“中国第一调查记者”,这个名号,是他用一篇篇带血的报道换来的。北京出租车业黑幕、定州血案、邢台艾滋病真相……每一个标题背后,都是一个或者数个被碾碎的底层家庭。

因为揭露黑幕太狠,江湖上:

有人悬赏500万,要买他的人头。

2010年3月17日,他扔出了一颗比三聚氰胺更让中产阶级恐惧的炸弹:《山西疫苗乱象调查》。

这篇文章,一万三千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声哀嚎。

他和他的团队,花了整整七个月的时间。线索来自山西省疾控中心的一位内部举报人,名叫陈涛安。这位体制内的专家,向王克勤提供了一份长长的名单。

王克勤和团队据此走遍了山西的穷乡僻壤,像苦行僧一样,一家一户地寻访。他们最终掌握了:

近百个在接种疫苗后或死或残的儿童案例。

报道揭示,一家名为“华卫”的公司,垄断了山西的二类疫苗市场。而这家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显示,它只是一个注册资本50万的皮包公司,还是垫资虚假注册。

就是这样一家公司,为了赶工,让工人们在常温下给需要全程冷藏的疫苗贴标签。那些救命的疫苗,在高温中迅速失效。

报道里有一个细节,让人不寒而栗,运送疫苗的冷链车,在夏天就是一个移动的闷罐。

这些失效的高温疫苗,最终被一支支注射进了无数孩子的身体里。有的孩子死了,有的孩子瘫了,有的孩子成了脑瘫。

报道刊发后,山西省卫生厅连夜召开新闻发布会,措辞严厉,指责报道:

基本不实。

王克勤所在的《中国经济时报》,也连夜发表声明硬刚:

报道涉及事实全部属实,掌握78户患儿家庭翔实资料,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那是一场载入中国新闻史的媒体与地方政府的公开对峙。

接下来的几天,牌桌上的玩家越来越多。卫生部表示高度关注,派出了专家组。但随后,据网络消息,包括简光洲在内的多家媒体记者,都接到了从山西撤回的通知。

最终,山西方面经过缜密调查,给出了一个充满智慧的结论:他们调查了网上提及的15名儿童,只找到了10人,其中仅1人有异常,且均与高温疫苗无关。

风波的结局,再一次充满了中国式智慧。疫苗的问题本身不了了之,但提出问题的人,被解决了。

报道刊发后不到两个月,《中国经济时报》的总编辑包月阳,这位力挺王克勤的媒体主帅,被突然调离。

一年后,2011年7月18日,报社的深度调查部被正式撤销。王克勤被解除职务。

他离开报社那天,默默地整理了十年来收到的读者来信和上访材料。据他的同事回忆,那些承载着无数底层人希望的纸张,沉甸甸的。

王克勤的命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后坐力。他开出的那一枪,震倒了山西官场的几棵小树,但枪的后坐力,却直接把他自己从事业的巅峰上震了下来。

后来,他去了《经济观察报》,试图东山再起。但不到两年,2012年,他主持报道了北京“7·21”特大暴雨的失踪者名单,再次触怒了有关部门。

调查新闻部,又一次被解散。

2013年2月,王克勤被约谈,彻底离开了媒体行业。

一个曾被誉为“只为苍生说人话”的记者,最终发现:

苍生沉默如铁,而压在苍生之上的,却坚硬如钢。

3

和简光洲、王克勤相比,褚朝新的名字,可能对公众来说稍显陌生。他不像简光洲那样一战成名,也不像王克勤那样自带悲壮的英雄光环。

但在新闻圈和法治界,他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他曾是《新京报》、《南方周末》的王牌调查记者。他的笔,像一把精准的、冰冷的手术刀,专门解剖中国法治领域的疑难杂症。

他曾报道赵作海案。

这个案子,是一出顶级的黑色幽默。

1999年,河南商丘农民赵作海,被指控杀害了同村的赵振裳。尽管证据链条漏洞百出,他还是被判了死缓。

他在监狱里蹲了11年。

2010年,那个被他杀害的赵振裳,突然活着回来了。

这是一个足以让所有编剧都自愧不如的剧本。当地司法系统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尴尬。褚朝新当时就在现场,他用他一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触,还原了这起冤案的始末。

他没有过多地渲染赵作海的悲情,而是将手术刀对准了案件背后那个看不见的真凶:

命案必破。

在当时的考核体系下,一个地方如果发生了命案而迟迟不破,从公安局长到地方主官,都要承担巨大的政治压力。为了完成这个KPI,刑讯逼供、制造伪证,就成了某些办案人员心照不宣的捷径。

褚朝新的报道《一错再错:赵作海错案始末》,深刻地揭示了这种制度性的荒诞。他指出,赵作海的平反,充满了偶然性。如果不是那个死人自己回来了,他可能就要在监狱里把牢底坐穿。

而中国,又有多少个没有那么幸运的赵作海?

褚朝新,那时候在《南方周末》这家当时被誉为“中国媒体良心”的报纸,挥洒才华。

(此处不得已删去一些内容)

4

2012年,是一个充满隐喻的年份。

那一年,玛雅人的末日预言没有应验,但对中国的调查记者们来说,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确实走到了尽头。

风起于青萍之末。最早感受到寒意的,是媒体的广告部。根据公开数据,全国报刊的总印张数从2011年的2272亿张,开始掉头向下,一路狂泻。到了2016年,这个数字几近腰斩。

钱,没了。

地主家没了余粮,首先被砍掉的,就是那些花钱多、挣钱少、还整天惹麻烦的部门。调查报道,这个曾经被视为报社门面和灵魂的部门,一夜之间成了负资产。

简光洲离开《东方早报》的理由,说得最实在。

他在2003年入职时,月薪大概在五六千块。到了2012年,他已经是全国闻名的记者,但工资条上的数字,几乎没变过。

上海的房价,在这十年里,翻了不止五倍。

他后来坦诚,女儿一周岁生日那天,他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每月准时发来的房贷账单,突然觉得,理想这东西,可能真的不能当饭吃:

不是新闻不要我,而是我承担不起新闻的代价了。

这话听着心酸,却是那一代媒体人的集体困境。他们用笔尖托举着社会的良心,却发现自己的生活,正在被现实踩进泥里。

如果说钱的问题,是压在骆驼身上的一捆稻草。那么,舆论环境的变化,就是压下来的整座山。

就在王克勤加盟《经济观察报》后不久,2012年8月,北京发生“7·21”特大暴雨。官方公布的遇难人数是77人。但在王克勤的主持下,《经济观察报》发布了一篇深度报道《北京暴雨失踪者》,用扎实的调查,暗示真实的数字可能不止于此。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李宇琛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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