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锦|失败者卢安克 * 阿波罗新闻网
评论 > 对比 > 正文
翟锦|失败者卢安克
作者:

还有人记得卢安克吗?

这可能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的故事曾在十多年前被中国人热烈地讨论,如今再提及简直像上个世纪一样久远。这个出生于中产家庭的德国人,在中国广西一个贫穷的小村子里教了十年的书,当时的人们称呼他是当代白求恩,不计报酬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中国教育事业,他曾被提名感动中国候选人,但他写信拒绝了。

在那个大家都想从乡村去往城市,急切地想通过个人努力和时代机遇改变命运的年代里,卢安克没有任何功绩主义的目的,做教育不是为了改变和成果。有人看到卢安克的故事说,这样的人绝不能多,“会引起很多矛盾,他在颠覆。”后来,在各种压力之下,这场教育实验以失败告终,他离开了那所学校,自此消失了很多年。

在消失的日子里,关于他有许多谣言,有人说他被驱逐出境,有人说他来中国目的不纯,他被谣言困扰,一个个举报那些造谣的视频,即便无效也不断重复举报,因为这些关注他不敢做事,偏头痛严重的时候他起不了床,头脑里一直重复一些幻觉。这些年他辗转多地,经常遇到签证的问题,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过中国。

今年六月,我在广西防城港见到了卢安克,还有他曾经的学生。他造了一艘帆船,每天出海。那个曾经对教育投注了巨大热忱的青年变老了,他失去了某种理想,接受了一些失败,但似乎也获得了新的自由。

“我受不了这种关注”

去见卢安克之前,他在邮件里重复了好几次,“我不希望你来记录我的生活。我想保留自己的隐私,害怕作为公众人物。”我向他承诺,在得到他的允许之前,我不会写,他答应见我一面,随即就要删除我的微信。

在更早前写他的文章里,一位记者说,一个电视台同行曾要挟卢安克,对他说,“你要不接受采访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他同意了,但这个节目最终没有播出,记者猜测,因为媒体的常规经验,在卢安克面前行不通,片子没法编出来。

我怀着好奇与忐忑,做好了只是见卢安克一面的打算。对于很多人来说,卢安克也许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久远的时间里听过,但已经淡忘。他是一个来中国乡村支教的德国人,但和那个年代的很多支教老师不同,他不是要送小孩走出大山,他就是喜欢乡村和小孩,他不喜欢城市有太多的要求和压力。在那个大家都想从乡村去往城市,急切地想通过个人努力和时代机遇改变命运的年代里,卢安克没有任何功绩主义的目的,做教育不是为了改变和成果。有人看到卢安克的故事说,这样的人绝不能多,“会引起很多矛盾,他在颠覆。”

卢安克个人网站

卢安克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是在2012年的央视采访里。那时候媒体和公众眼里的他,是一个理想化的存在,一个出生在德国中产家庭的年轻人,克服种种困难来到中国广西的贫困乡村做了十多年志愿教师,大家称呼他是当代白求恩,不计报酬将青春奉献给中国教育事业,他曾被提名感动中国候选人,但他写信拒绝了。

巨大的声名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不断有人给他写信,甚至坐在他床头等他醒来,很多人被他吸引去支教但又很快离开,有陌生女性崇拜他,要嫁给他。小学校长对人说,如果他再不走,我都快成精神病了。为了避开这些,他曾短暂回到德国,但后来又重回板烈。他曾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其实我有承受的能力,只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求我学会和发挥比以前更大的承受能力。你放心,我会学会。”

但现实比他预料得更加复杂。2012年后,他几乎消失了,不再接受采访,不参加公共活动,但互联网上关于他的传言更多了——有人说他被驱逐出境,有人说他的网站被关停,还有人诋毁他与学生的关系。

这些事情持久地影响着卢安克。2018年,做理疗和研习“能量”的朋友大白为卢安克治疗身体,那段时间,卢安克每天坐在门口等大白,下雨了他也蹲在门口,“孤独、真诚同时又渴望着什么”,大白告诉我,他那时见到的卢安克,身心疲惫,腰椎受损,偏头痛,精神状态很差,正被各种不真实的、编造的、无中生有的网络内容困扰,他又无力去说明。大白感觉卢安克很需要跟他聊天,他们有时什么也不说,卢安克就在空白的A4纸上写作,这后来集结成《寻找你内在的自然》,卢安克写:“有人给我转发某些人制作的关于我的大量视频,我看到是那些转发率超级高的。我受不了这种关注,都不敢做事,怕控制不了这件事情后失去自己原本自在的生活。于是,我就去举报这些视频,即便无效也不断地重复举报。”

如今的卢安克已经不叫卢安克,10多年前他放弃了这个名字,他不想当网络报道里的神话,只想过一种没有期待的、自在的日子。他现在的名字是卢恩卡,学生和朋友们都叫他老卢。

我给他发邮件,那时他正在福建的村落里,后来他来到了广西防城港。他答应见面后仍然很忧心,我后来知道,在我们约定见面时,卢安克正住在大白家,他跟大白说有人要来找他,“大白以后你帮我把关,往后想找我的人先经过你,你安排的我才见,你不安排我不见。”

我不想再参加这场淘汰赛

我们约在广西防城港的帆船基地,见面那天,卢安克从一个小房间走出来,个子很高,驼背,因为很瘦,篮球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黄色的头发还和十多年前一样,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今年58了,右眼有时会陷在层层叠叠的眼皮里,他就像一株蕨类植物,迟缓,安静,很少直视人,为了不那么显眼,他从很小就一直弓着背,他因为长太高而不好意思。

因为帆船技术好,卢安克被朋友拉来帮忙,离开板烈后,他不愿意上班,只是想有地方玩帆船。

事情比我想象的顺利,他几乎很快就答应了让我写他的故事,还让我见见他的朋友们。他提出一些要求,不能写隐私,一旦问及他就会生气;他不想只写他自己,他想要写他的伙伴们,那是他在板烈的学生,他们在筹备成立户外活动公司。这也正是我的计划,几天后,阿辉和文道来到防城港。

阿辉和文道都很瘦,他们是壮族人,皮肤黝黑,阿辉23岁,文道22岁,他们背着户外徒步背包直接来了帆船基地,放下包就跟着老卢干活。卢安克每天带他们训练帆船,他们总是一起行动。从阿辉和文道有记忆以来,卢安克就来了板烈。他们一起游泳、捉鱼、爬山、找野果,每个周末,孩子们都要排队等卢安克的时间,邀请他来家里玩,他们大都是留守儿童,卢安克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陪伴完一些孩子又去陪另一些。有一次他们四个人在楼顶上睡,看到一颗流星,“它的光是黄色的,尾巴的光是绿色的,在飞行过程中爆炸了两次,我们四个人同时看到了,有你在吧?”他问阿辉。

谁抓到眼镜蛇,谁又很会捉泥鳅,老师们还经常截胡他们的泥鳅和田鸡,他们的对话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卢安克说文道一直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记得文道小时候很喜欢爬树,板烈村口有一棵很高大的树,他们喜欢像小鸟一样在树上吹风,有一天文道爬到树上,摇啊摇,最后跟着断了的树枝一起滑下去,茂盛的树枝和叶子护住了他。

海边的下午,太阳暴烈,卢安克坐在树荫底下,背对着沙滩。我问他为什么离开板烈、不再做老师,他说有两个原因——两个都不好说。“我不想讲,讲会伤害到别人。”

卢安克和阿辉

沉默了一会后,他说,他也早就觉得做老师让他头疼,要满足上级要求,管好纪律,但他只是因为兴趣想跟小孩一起创造。

这种疏淡的回答让我有些困惑,他在2009年的央视采访里说,“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他们了”,这个地方有他的命,如果离开,命就没了,“心都死去了”。他那时对教育的热忱和坚定,为学生的忧心和情感,与此时再谈及教育的平静,形成一种极大的反差,那种极为强烈的情感消失去哪了?

1998年,30岁的卢安克在德国给广西教育厅、初中学校和100个与慈善有关的部门写信,说他想去中国最穷的地方当老师,除了食宿不要钱,但是没人给他回信,直到后来朋友有一个中德翻译的工作,他才得以来到中国。

他的教育实验没有标准和规则,让教育去适应学生,他觉得每一个标准的建立,都是在剥夺学生的感受和特点。他根据生活的需要去寻找一些真实的任务,他会带着学生观察植物的生长凋谢,记录一种植物从萌芽、生长,到开花、凋谢和结果的不同阶段。他会让他们蒙着眼睛摸树,爬坡,感受石头之间的河水,再根据触摸的印象把树画下来。把墨汁滴入河流,观察河水的流动。

卢安克刚去板烈小学时,他发现这里的小孩特别喜欢打架,疯狂地比武,甚至会想伤害对方,拿石头砸对方。学生都喜欢看电视,卢安克就写了一个《和平剑》的剧本,让大家拍摄,主角容志历经冒险得到和平剑,但剑有两面,一面是保护一面是伤害,只有抵制诱惑和欲望,容志才真正成为英雄。一年的拍摄结束之后,他给孩子们谈了和平、宽容多样的生活,也谈到了放弃报仇的历史故事。“这一天,我们班里非常和平,完全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美好,我想假如没有我们的电视剧,学生就不会好意思说认真的话,我们的谈话也不可能这么有深度和力量。”

他还带着学生修建了一个游泳池。从水深、面积、如何省材料、山洪暴发等等情况开始讨论,他提问,学生来找解决方式,让他们画图设计、测量河段宽度和河流坡度,学生们从教室走到河边,突然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在现实里去测量宽度、坡度、高度,但有几个学生完成了任务,还有三个头脑灵活的学生爬到了树上去观察。让卢安克感到意外的是,最后学生画出来了可以用的水坝设计图。

大人们对这个项目也很感兴趣,自愿来帮忙,他们加入以后学生又不敢做了。“因为他们觉得大人不承认他们的世界,不把它当成认真的。”大人们都在担心孩子们能不能把水坝建好,想要自己干或是请师傅做,只有卢安克担心孩子能不能经过自己参与学到东西。他不让大人干,否则孩子们不会参与到有意思的任务里。

没有了大人的加入,孩子们合作的很好。完成水坝建设后,孩子们每天中午都去里面游泳,高兴极了。他还带着学生们一起创作了建水坝的歌。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谷雨实验室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d3lxuwvwo1hamd.cloudfront.net/2025/0920/22798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