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辉也有着类似的经历,他大专学幼教,不喜欢,转去学汽修,一两个月他就没兴趣了,进厂实习,他待了八天就走了。他跑去福建东山岛找老卢学帆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后来老卢带他认识了做户外的朋友,学校也不念了,阿辉穿着拖鞋短裤开始做户外,后来把煎蛋、文道、大象也带到这家户外公司,他们待在一起很快乐。
不过有时候,这家公司让他们做了很多跟户外活动不相关的事情,比如装修房子,搬东西。老卢介绍他们来,怎么也得干,不然老卢人情怎么算呢?但公司只有在暑假时收入才不错,平时钱很少,如果大家都留下来,每个人分的钱就更少了,半年前煎蛋和文道决定离开去找别的工作。
卢安克、阿辉和文道
他们也会跟老卢吐槽,老卢说这确实不应该,他跑去跟朋友说,“他们干那么多活,你们怎么给他那么少的钱呢?”但是这基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老卢这个人是比较单纯的,别人说什么他就会信。”于是后来老卢说不如做我们自己的公司,阿辉和煎蛋说干就干。
在一个以成绩决定如何对待小孩的环境里,卢安克的学生们都遭受了很多否定,老卢不这样,只是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们难以清晰地表述这其中的影响。但他们似乎最终都成长为了相似的人,喜欢就做,不喜欢就逃,不勉强自己,也不依赖某个体系、文凭,宁愿自己去闯荡,他们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力量。
但生活也不是完全自由的,煎蛋正在平衡一些事情,比如家人的期待、对金钱的不安全感。前段时间老卢说煎蛋,“被深圳的工作害得变得没有心了”,老卢觉得他对公司的事情不上心,他不理解他的不安,他叫煎蛋来防城港,煎蛋不去,公司刚刚起步,去了也没有工作,吃啥?“你来了不就知道有没有了?”他反过来说卢安克不吃肉,不花钱,对钱完全没有概念。
阿辉和煎蛋在板烈村小学出了名的顽劣,还在读二年级时就去找五年级的单挑。煎蛋经常和阿辉打架,他经常被打哭。打完了,老卢就会过来问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游泳?于是他们又和好了。老卢不会制止小孩打架,只会要求不能用工具,并建议他们在水里打。煎蛋后来意识到,老卢把他没有地方释放的精力和攻击性,从对人引导去了自然,上山下水比抢人弹珠好玩多了。
大专毕业时煎蛋不知道做什么,迷茫又慌张,阿辉叫他去厦门做户外教练,他问老卢的想法,老卢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想做这件事?你真想去做才有意义。刚带团,他心里没底,不确定要不要模仿别人的风格,老卢说没必要参考,你想怎么带就怎么带。有一次活动他的手上被烫出巴掌大的水泡,脾气变得暴躁,老卢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试着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他翻译过一本非洲人的书,“火的试练”章节有说到类似的事情。煎蛋一边觉得他是个老神棍,一边又会试着去相信他,最后发现是有用的。卢安克从不强势地引导和干涉,说的话都很平常,但煎蛋觉得很有力量,待在他身边总是很平静。
那本非洲人的书是关于考验和疗愈的,很难总结,大概讲了一些水、火、土、矿等自然的试练,以及集体如何通过接纳、观察、支持来治愈人,让他找到自己的理想。这很触动卢安克,作者Malidoma Somee在4岁被带去西方接受教育,20岁回到传统部落,他和部落中的年轻男性一起接受迟来的成年仪式。Somee活在西方的系统思维和家乡的自然思维之间,这就像卢安克,活在西方的系统思维和壮族的自然思维之间,他说自己就像一个链接者,他的使命或许也像Somee一样帮年轻人找到使命。在板烈的时候,他曾创造出一个能给他归属感的世界,但是最终被破坏了,他又开始重新寻找新的使命,但下一个,他还没有找到。
出版社的编辑曾出题想测试卢安克的教育成果,看看他的学生和普通学生有什么不同。他不感兴趣:“那测不出来我关心的事。我关心的是,他们有没有归属感。”
段高明,创新教育从业者,他也好奇过这个问题。段高明是阿辉的朋友,他想认识老卢,阿辉跟他说,你先跟我们玩,再跟老卢玩,这更自然。后来卢安克告诉他,板烈小学的学生,有人当老板有人进工厂,有人死了有人有孩子,很多人不愿意告诉卢安克在干嘛,卢安克知道因为他们在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二十多岁的声音听起来像四五十岁。
因为都是教育者,段高明看央视采访卢安克的视频看得热泪盈眶,他感叹一个学生这样理解老师真值了——“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家,他家人就是他的后代;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学生,学生就是他的后代;如果一个人为了人类的发展,那么人类就是他的后代。”但老卢告诉他,说出这句话的孩子,长大后去做了传销。
就像抬杠一样,但是段高明知道卢安克说的是真的。他说自己能感觉到卢安克的遗憾,卢安克说完这些,便不会再继续说什么。他也感觉这是所有教育者都会面对的问题,你陪伴学生的时间始终是有限的,影响也是。卢安克之前总是跟他说,对学生不要有目的和期待,优秀积极努力这种标准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一堵墙。但是放下期待很难,他又去问老卢,卢安克说可能等你经历更多事情,等你更老了,也就更容易放下了。段高明想起《心镜》里有一句台词是:“所有的意图都会带来相反的结果。”
央视记者每年底都要送节目去评奖,2009年记者提交了卢安克的专题节目。对方打电话来说,这个主人公没有做出什么成果,不容易得奖,换一个吧。很多人看卢安克的故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他在乡村到底有什么成果?教出了什么牛人吗?面对这些问题,记者难以回答,因为非要衡量的话,卢安克更像是一个世俗标准上的失败者。卢安克刚来板烈小学时的一届学生,46个人里只有8个人坚持到初中毕业,大部分都去城里打工,一个孩子父亲指责他说,儿子就是因为学了你才变得老实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