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邻座
在我的一生中,除了我的父母、妻子、子女、妹妹们以外,印象最深的是在求学的各个阶段,坐在身边的邻座们。就是那首歌唱的“同桌的你”。虽然在数十年当中,历经了十余个工作单位,认识了众多朋友和同事,但是,闭着眼睛一想,能够清晰地描绘出形象的,还是那些小伙伴们。从小学到大学,我换过许多学校,当然也读过许多年级,邻座也就跟着换了许多。其实这些“邻座”未必就是好朋友,就好象熟悉的东西未必就是喜爱的东西一样。
一九四二年九月一日,母亲拉着我的手走进北京师大一附小的校门,那一年我刚好六岁,进了教室,老师按照身高安排座位,我就坐在了一个小女孩的身旁,我的排位是三号,她的排位应该是四号,都属于年纪小个子也小的,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白爱珠,这小姑娘长得娇小玲珑,和她的名字很相称。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并不愉快,因为我进校门时不懂得要向竖立在校门内的五色旗敬礼,又诚实地向老师举手承认,被罚回去重新进校。我眼泪汪汪地缩在椅子里,白爱珠偷偷地打量着我。半年以后,母亲带着我长途跋涉去到遥远的大后方重庆,从沦陷区出走当然不能声张,所以我也就没有和小朋友们说再见,然而后来我居然有一次梦见了她,梦的内容实在记不起来了。
在重庆我就读的学校是德精小学,地址在上清寺,四年级时的邻座叫航韵梅,她的父亲是当时的交通部次长航立武,航韵梅又是我们班的班长,她的身高虽然和我相近,但人却成熟得多,我把她当姐姐看待,她对我也很关照,常常几句话帮我解围,免除了老师的责罚。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我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只见报童举着手里的报纸高声喊着:“号外、号外,日本无条件投降”!我狂奔回家,把好消息告诉母亲,又拉着母亲来到街道上,汇集到狂欢的人流当中。那一时刻,我其实是世界上最早获知这一消息的少数人之一。前一天,停泊在东京湾上的米苏里号战列舰上,麦克阿瑟将军正在主持受降仪式,中、美、英、苏、法五国记者等待发出最新消息,舰上只有一台发报机,于是采用抽签的办法决定先后顺序,中国记者走运,抽到头签,首先将消息发到重庆中央通讯社,中央通讯社一面抢出号外,一面向全世界转发这一喜讯。我的母亲和我都成为这一历史事件的见证人。第二天,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学校,最先见到的同学就是我的邻座航韵梅,她询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老家,我告诉她要等我的父亲从昆明回来才能决定。没过多久,我和邻座分道扬镳,各奔西东,现在不知她正在哪里颐养天年。
一九四六年,我随父母回到了已经改了名的北平,我跳班进入宏庙小学六年级,这曾经是一所专为培养八旗子弟而设立的贵族学校。我已经十岁,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堂堂男子汉了,不幸的是,邻座又是一位女生,名叫纪卫。她比我年长两岁,人长的白净,大眼睛,唇下有一颗黑痣,这个女生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然而功课却远在我之上。那个时候我有些小毛病,比如咬手指头等等,她不怀好意地学我,使我大为光火,于是就用铅笔刀在书桌上划上一条分界线,绝对不许她越界。这位毕业于天大的建筑师,如今独自在郑州市安度晚年。最近,她曾给我来电话询问:“你现在长得什么样子”?我答:“七十几岁的样子”。时隔六十年,我们都历经多少人海风波,即便相见恐怕也不相识了。
我于一九五O年考取北京八中高中,终于有了一位男生邻座,他的名字叫李桐实。三年同窗使我们成为好友。我们两人的作文经常被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毕业前夕,我们约定共同报考北大西语系,后来我临时变卦改报清华土木系,他独自去了北大。清华与北大一墙之隔,我们不仅经常见面,而且还不时通信,探讨所谓“人生真谛”。我曾推荐他读一本译自德文的书,书名叫《六人》,内容是精选六部名著的主人公,以他们各自对人生的理解去回答斯芬克司那个不解之谜,无论是哈姆雷特、浮士德还是唐璜都无法解答“人为什么活着”这一既简单又深奥的问题。我们还热烈讨论过《约翰·克利斯多夫》,《红与黑》,《马丁·伊登》等作品。他在二年级时首次发表译作《莫里哀戏剧故事集》,用稿费邀请我和另两位八中校友同游颐和园,其中一位是北航的顾阆春。我们在湖上泛舟,登山,还在小饭馆吃炒面,总之是花光了他的稿费。那个时代,青年们在一起总免不了有些议论。当我划船用力过猛几乎撞到十七孔桥桥墩的时候,顾说:“先矫枉过正再纠偏”,但船还是撞上了。顾引用马雅科夫斯基的诗句冲着桥墩说:“我要象狼一样吃掉官僚主义”,李桐实接着说:“所以他被斯大林吃掉了”。我虽然插话不多,但一句“西方实行的无罪假定司法原则可以少冤枉好人”使我难逃干系。不用说,这次一日游给我们三人惹出大祸,我们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在随后的反右运动中,李桐实被开除团级,恐怕与组织那次倒霉的一日游有关。
一九七九年,所有学生中的右派分子除林希翎外都被“改正”了,恢复团籍的恢复团籍,补提工资的补提工资,却没有人管李桐实的事,北大和建研院互相推诿。他反复申诉,得到的回答仍是“不属于落实政策范围。”工资不能提,团籍不能恢复。性格脆弱的他经受不住如此的打击,服用过量安眠药告别了这个社会。我最后的一位邻座,真正的同桌,就这样走了。
待到我进了清华,就已经没有固定座位,所以也就没有什么“邻座”了。
石家庄,二O一O年五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