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马责任重,人也辛苦。但老杨看着马匹越来越膘肥体壮,毛色水光油滑,也就乐在其中了。真正让他发愁的是这些女儿马们的婚姻大事。
开始给马配种要到公社畜牧站,翻一架山,来回走六十里路。老杨说起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腿脚并不硬朗,但每次都是紧跟在马屁股后头小跑带大颠儿的,从来没舍得骑过。马没有集体结婚的习惯,发情有早有迟,老杨也就只得接二连三地在村到公社的山沟里两地奔波。如果马肚皮争气一枪中的还好,碰上矫情的,跑两三次不作胎也是有的。所以当骒马开始陆续怀上自己的儿女,老杨喜孜孜带着红花坐在大队劳模的主席台上,确实是受之无愧!
看官可能疑惑,为何自己队里不能配种呢?这些老杜早有算计,一匹公种马要两三匹母马的价钱才能换得,畜牧站配一次种收费50元,就算配三次怀一胎,也比买儿马(公种马)划算不是?但总让老杨这么折腾跑着,确实也不是个事儿。
也许是老杨的操劳感动了上苍,有人捎来口信,四十里之外的北塬上有匹“儿马”想出让,价钱低得难以置信,给200元钱就能拉走,比头毛驴都便宜。老杜当即拍板,甭管“儿不儿”的,先拉回来再说,大不了一刀下了汤锅,大块儿分着吃肉。
待马拉回来一瞧,吃肉是彻底没戏了,马背尖得比刀子都快。走起路来还迈着太空舞步,屁股一撅一扭,像是生要在棋盘格上划出个“日”字。原来这匹马虽牙口不大,可不小心“趟了崖”,大难不死,腰却摔坏了。这次从塬上“移民”过来,四十里路被拉扯着走了一整天。
饲养这匹瘸腿儿马的事儿,老杜交给了一组的老李,从哪方面讲,也不能叫它和骒马们一起混养。老李本来是一组养驴的饲养员,儿马和几头驴哥驴姐们成天一口槽里抢食,混得斯熟,日子长了,也懂得些风月之事,公然和母驴姐妹们打情骂俏了。老李生性木讷不善言语,却明白瘸马兹事体大,事关大队核算命运前程,喂养上不敢有些许怠慢,加之大队特拨了草料,事隔三月,这位瘸公居然让人刮目相看了。只要站在那儿不动弹,从哪个角度都绝对是匹能跳“盛装舞步”的俊马!可惜一动就原形毕露,除了迈出那种独特的“日”字步,还是不会正常行走。
瘸公整日价泡在圈里吃香喝辣,不拉车、不推磨,会不会像“车”和“炮”般地直来直往无关紧要,能否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才是关键所在。自古“饱暖思淫欲”,瘸公又正当少年,生物本能上无师自通。遇到发情期的异性同类,不需如何调教,前面舔舔、后边闻闻,那话儿便直挺挺地垂落下来,可恨的是腰腿不跟劲,尥着蹦儿离地也起不来一尺,想爬跨到骒马背上行云布雨,门儿都没有!
比它更急的是老杜、老杨、老李们,老杜绝对是那种任何事挡不住、难不倒的人,自个儿上不去就找人抬,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于是生产队里就又出了个特殊的工种:抬马!但凡某个骒马发情时,老杨赶紧报告给大队主任老蔡,老蔡通知老李头天给瘸公多添把精料,再告知大队专职配种员大刘做好准备,一组再派上两三名男劳力协助,绝对也是项系统工程。
大刘是儿马瘸公被买回来后,落户到我们队的。大刘一家本来是陕北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拉头黑叫驴驮着中草药口袋走乡串村,专以治牲口病和给驴配种为生。婆姨除了做饭、拉扯娃娃,兼顾为人算卦,挣得几个小钱。每每从村口山路上经过时,俏皮的孩子们成群结伙地站在硷畔,齐声唱着:卦婆子卦,屄朝下(“下”:陕北方言,音“哈”,四声),半个麻钱日一胯。那被称之“卦婆子”的并不示弱,扭头高声回敬道:你妈那个屄是跟脑(头)顶朝上长着哩?!孩子们才嘻笑着过了瘾般地一哄而散。
孩子敢公然欺负大刘婆姨,是因为大刘工作的“下贱”。陕北管大刘这种人叫作“捉驴球儿的”,虽不雅却相当准确,其工作性质和内容被简单抽象化到一个基本动作。其社会地位甚至不如乞丐,一般人家嫌他们污秽龌龊,是不给收留借宿的,只能寄居在村口的无主寒窑。那个村队也不肯无缘由地吸纳这样穷得叮当响的一家五口落户。
天下凡能成大事者,必能“不拘一格降人材”。大刘恰在此时、此地,成了老杜可望而不可求的牲畜配种“人材”,没用几句话就将大刘招到门下,专司为骒马招婿、行洞房之仪的重任。那位“卦婆子”也扛把锄头,跟着三组的妇女们一起下地干活,大刘的几个娃娃背着书包进了村办学堂,不提。
刚才提到的“系统工程”分工是这样的:老李年长,负责牵住骒马的辔口缰绳固定位置;两名辅助劳力一左一右、哼哈二将般地抱住瘸公的双腿,待大刘把握好火候,喝声“起”!一齐用力将儿马抬起,扶上骒马背部;此时大刘早已拿捏住那个基本动作,准确无误地送入;剩余一名劳力拼命顶住瘸公臀部,以防中途滑落而前功尽弃。
开始瘸公并不习惯这样带有强制性的安排,关键时往往草草收兵败下阵来。一来二去的脸面也就厚了,一门心思地不负众望,尽享其鱼水之欢。老杨终于从往返奔波配种的劳心累神中彻底解放了。瘸公的残疾纯属外伤,与DNA基因无关,所以生下的儿女个个欢蹦乱跳,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老杜乐得合不上装了满口假牙的嘴,甚至已开始盘算从小儿马驹中挑选合格接班马匹,以备瘸公之不测。
谁知瘸公愈战愈勇,连驴也捎带上得。而且那些母驴个头小巧,瘸公铆足劲儿,不用抬,自己就能爬跨。于是母驴们的附加值也高了,居然接连下出两匹骡子来。
善通“劳力运筹学”的老蔡,对经常占用青壮劳力去协助配种渐渐不满起来。一组的男劳力本来就紧张,遇到农忙,不时还要从二组调配。让三个壮劳力耽误半晌儿时候去帮着配马,简直就是不务正业。一日他踱到我们大队医疗站的外起,看着国兴、角儿和我在忙着碾压加工中草药,含着烟锅儿慢吞吞地开了腔:
“咱这医疗站和老李的驴圈就一墙之隔,往后再给骒马配种,能不能你们三个帮着搭把手,省得队里再另外单派劳力,完了事儿你们几个该弄甚还弄甚。”国兴和角儿不敢应承,都瞧着我,意思老大不情愿,心说那且不成了给“捉驴球儿的”打了下手?哈好(陕北方言“好歹”的同义词)哥儿几个也是给人瞧病号脉的“赤脚”啊!
我倒觉得老蔡的安排言之有理,可使得劳动力能最大程度地发挥效益,便爽快地答应:没麻达,队里说咋就咋!国兴还是有些犹豫:遇到打针抓药的……咋办?“耽误不了多会儿,前后不过一袋烟的功夫,能岔到哪儿去?!”老蔡的语气瞬间变得坚决起来,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了。
到底国兴年长几岁,考虑问题透着周全:“咱几个也别争了,我们俩个儿大,有把子力气,一人掐一条马腿。角儿你个儿碎(‘小’的意思),在后边儿用肩膀给咱扛,仔细招呼别让儿马尥了蹶子踢着。”
“咋也不咋,就它那怂腰,但凡会尥蹶子也用不着人抬了。”角儿显出一片深明大义。就这么着,我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兼职的“阵前‘哼’将军——护跛马公左侍郎”,官居次十一品。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一日,抬马的活儿来了,哥儿几个赶紧披挂上阵。也是合该有事,牵来的骒马看着就有些烦躁,不断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在地上刨出团团尘土。大刘围着骒马左转右转,看不出所以,显示发情的“吊线”似乎并不大显著。既来了就试试吧,横竖是不花钱的买卖。瘸公看似头晚歇足了精神,兴趣昂然迈开“日”字步就凑将上去。骒马左右躲闪,老李几乎快把握不住缰绳。国兴看准空档,抢先抱住儿马的右腿,喝一声“起”,瘸公右半边身子腾空而起。此时的我,却不合时宜地回避那股臊气味道,等待着大刘号令。骒马失去平衡加之受到惊恐,左腿向后倒退两步,一蹄子狠狠地跺在我右脚的大拇趾上。
以前只听过“十指连心”这句成语,根据鄙人切身体会,此话谬矣,应当说“廿指(趾)连心”才更恰如其分!原来脚趾末端神经的敏感程度,一点儿不亚于那“连心”的手指。顿时一束刺骨疼痛如闪电般将我击翻,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鞋里湿乎乎的,扒开一看,已然血流如注。国兴将我扶起背到医疗站窑里,麻利儿地用双氧水清洗创面,撒上云南白药粉末儿,纱布敷上凡士林油膏,将大脚趾包裹起来。一边儿操作,一边儿喋喋不休地念叨:“看这事儿闹得,我就说这事儿咱弄球不成嘛…”“我看你就是成心不想弄!”我冲着国兴高声喊叫,发泄心中尴尬之火。国兴家是一组的老户,成分富农。虽然我也是个“唯成分论”的批判者,但潜意识里对他说话从来不带客气。“看这咋说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去找木匠给你做副拐去,你这脚怕是十天半月走不成了呢。”看到国兴那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姿态,我便不再好接着和他理论到底谁应该姓“吕”才是。我的右脚伤趾一个月后才揭掉包裹的纱布,大拇趾甲随着旧纱布一同脱落了,在新趾甲长出之前,走路总有种异样的感觉,我得十分小心地避免也在路上划出那个可恶的“日”字。
而老蔡运筹帷幄的让医疗站“赤脚”们,扮演协助“抬马”的角色,就此中止泡汤了。
而后不幸的事情接连发生,先是一匹骒马放牧时趟了崖,当即咽气。尸体抬回来后,经请示老杜处置方案,埋了。老杨悲恸自责不已,坚决辞掉了显赫的马倌职务,宁可回到二组降级使用当了驴倌,接替他的是老杜的远房“修”字辈儿叔伯侄子。虽说是“侄子”,年纪却比老杜还长两岁,近两年上头(米脂)光景不好,听说自家叔叔在此当了政,整出些名堂,正在招兵买马、搜罗人材。修侄儿便以石匠名分申请入籍,落户在了三组。修侄儿靠着打石手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加上粗识几字、有些墨水,遇事颇有些见地,前述米脂杜氏家族的班辈儿排序,我就是闲谈时从修侄儿口中淘换来的。
修侄儿尽管和老杜有些血缘,说话观点却总站在老杜对立的立场,平时与三组的一贯消极派马掌柜等人打得火热。通过与当权者嫡亲拉开距离的姿态,树立在新人群圈子里的个人威望,时不时地在田间地头敲打些老杜的边鼓儿,老杜用他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修侄儿以自己在队里“持不同政见者”形象,而又受命于危难、顾全大局的风范走马上任,原以为例行公事一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可。不料屋漏恰逢连阴雨,船破偏遇顶头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又一匹骒马分娩时出现了难产,
大刘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干着急束手无策,结局是母子双亡。老杜这次发了狠:马皮剥下,切了分肉!众人默然无语,谁也不去下手,感觉像是造孽。“人不吃,剁了喂鱼!”老杜的关注点已从骒马转移到大坝鱼塘了,那年开春刚刚放下近万尾鱼苗。死马被大卸八块抛进沟口大坝,几个月后马头还在水面漂浮着,像是要诉说甚么怨苦,不甘这般地白白死掉就此沉沦。
老杜繁衍马匹、壮大经济的雄图,接连受到打击,渐渐自己也懒得再多提起,开始琢磨起养牛的新目标。一日终于下定决心,将全部马匹一次性卖掉,换成奶牛喂养。养马事业告一段落,算总账勉强打个平手,不赚也没赔。
至于后续奶牛的事业,就不是本章节阐述的内容了。
二零零九年六月初稿
二零一二年十月修订
《记忆》2013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