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井冈山上率众啸聚,毛泽东一路上斗过来,直斗到坐上中南海的第一把交椅,他深知个人崇拜是他抵御党内对手的利器,是他与群众建立非体制性联系的旗号,在他整个的政治生涯中,他从没放松过对领袖崇拜事业的经营。1958年三月的成都会议上,毛泽东独霸话语权,大讲个人崇拜,藉他的威望鼓吹大跃进之风,其颐指气使之势震慑得与会者多屏息恭聼,随声附和。官定本《毛泽东传》的编者在一一列举他们的颂圣发言后指出:"党中央的一些最重要的领导人如此集中地颂扬毛泽东个人,这是在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为什么与会者会对毛如此服贴地吹捧?因为毛在十八天的会议上多次公开倡导对他本人的个人崇拜。据李锐的记录,陈伯达谈到王明的个人崇拜时,毛泽东公然插话说:"[王明]说个人崇拜就是崇拜我。不崇拜我就崇拜他。我看,崇拜我好一点。"当陈接着说"我们有权威,有代表,但不是个人崇拜"时,毛又接过话茬说:"怎么不是个人崇拜?你没有个人崇拜怎么行?你又承认恩格斯,你又反对个人崇拜。我是主张个人崇拜的。"他话匣子一打开,憋了许久的闷气便趁机来个总的发泄,在另一天的讲话中他还说:"反对个人崇拜的目的也有两种:一种是反对不正确的崇拜,一种是反对崇拜别人,崇拜自己则很舒服……打死斯大林,有些人有共鸣,有个人目的,就是为了想让别人崇拜自己。列宁在世时,许多人批评他独裁。说政治局只五个委员,有时还不开会。列宁回答很干脆:与其你独裁,不如我独裁好。因此,只要正确,不要推,不如我独裁;也开点会,不全独裁就是。不要信这个邪,你反对个人崇拜,反到天上去,无非想自己独裁。"毛如此蛮横地给别人扣大帽子,谁还敢不服他独裁!成都会议后,大跃进立即热火朝天地搞了起来。不幸那"跃进"跃而未进,很快就在小丑般跳踉起来的原地上跌了个重跤。庐山会议上,毛害怕承担罪责,反把提意见的彭德怀等人打成反党集团。直到七千人大会后他被迫退居二线,这才感到自己真正碰到了危机。正如Leese分析的那样,毛再次求助个人崇拜的动力。他一面发起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一面助长由林彪在军中率先推动的学毛著热潮,随着那语录本红宝书大肆汎滥,毛像崇拜的妖火也再度燃起,在文革期间闹到了举国疯狂的地步。
40年代滥觞的圣像化毛像犹带有民间年画土气质朴的风格,被刚翻身的农民寄寓了过上好日子的憧憬。文革中的毛像则大大地提升了规格,与当时的样板戏、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等舞台演出相表里,极尽其"红、光、亮"和"高、大、全"之能事。毛泽东被塑造成灯塔般的巨人,他总是红光满面,在红日高照或红旗招展的背景中摆出"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雄姿。他的头像甚至被模拟为太阳,四围金光万道,几乎要辐射出核爆的威力。这类毛像先是在中央文革示意下由群众组织自发绘制,后来则由中央统一负责,组织专家严肃评议,由名画家精心制作。每一幅新作问世,都举国上下搞起盛大的庆典。毛泽东终于让他的巨像从原先那种同僚们群聚的场景中解围出来,获得了横空出世的独立,走向了无法无天的红海洋。
摆脱同僚包围的毛像,只是毛泽东舒展拳脚,所作的初步动作,他的攻势最终是要把那伙人一一撂倒。毛泽东写信给江青,曾提到他有几分猴气。如果把他文革中搞起的毛像崇拜想象成孙猴子玩法术,则铺天盖地的毛像就好比孙猴子拔一把猴毛,从巴掌上吹出千万个去抢地盘的毛猴。毛像的大量制作因而被赋予了重写党史,排斥对手,占据更多党史要津的作用。比如要打倒刘少奇,得事先对他做抹黑去红的工作,完全否定他从前的功绩,包括他在安源发动工运的经历,全都置换到毛泽东身上。"毛泽东去安源"那张油画,就在这一使命下被高调创作出来,一刷即印出九亿张之多,远超出当时中国的人口总数。中国大众的一窝蜂举动其实要比毛泽东思想的威力更巨大,更可怕,凡是大众搅和进来的热潮,任何事情都会被弄得粗俗不堪。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给了他们粗俗的权利,鼓舞得他们一股子"我是粗俗我怕谁"的勇气,以致把毛像的圣像化升级导向了物件化的处理:他们动用各种材料制作毛像章,从有机玻璃到贵重金属,从小如纽扣者做到大如护心镜者,各式各样的毛像章,无不护身符一样佩戴胸前,或作为收藏品交换和赠送,一时间蔚然成风,形同服妖。
图4毛像章秀
(图4)国防工厂造不出先进的战斗机,却拿上好的铝合金大造毛像章,藉以壮大各自组织的声势。这类像章到底造了多少,耗费了多少材料,至今已无从作准确的统计。但毛像的平面印刷尚有据可查,据官方的统计数字:从1949到文革前夕,毛像的印数为1亿6450万张;1966—1976,十年间印数剧增至41亿8300万张;合并起来,1949—1976,正式出版的毛著和毛像总共达118亿件之多。数字比任何论证都有说服力,看一看这些惊人汎滥的天文数字,谁还能否认那一场偶像崇拜劳民伤财的严重后果!
毛像狂热继续高涨,逐渐失控,各群众组织甚至把毛像的制作搞成藉以自卫和挑战对立面的武器。1967年9月,清华大学的红卫兵造反派在被拆除的二校门原址上建立起全国第一座大型的毛主席塑像。那是一座毛泽东穿军大衣挥手的全身像,钢筋混凝土浇筑,连底座在内高达8米,底座正面镌刻着林彪手书的"四个伟大"题词。该塑像一揭幕,全国各地即紧追其后,纷纷效尤,争相攀比。建立毛塑像成为各单位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标志,各式各样的塑像于是石屎林一般在中国大地上矗立起来。(图5)在人均居住面积极其狭窄的60年代,不知可建成多少幢住宅楼的人力和原材料就这样被肆意挥霍,均投入全部由国家花钱的红色造像运动。从毛泽东身上拔毛吹出的毛猴从此落地生根,成了各造像单位装点门楣的门神。对这种毛像物件化和地标化的浮夸现象,毛泽东渐生不祥之感,他恐怕他那些外在于他的公共形象汎滥成灾,都转化成替他人打鬼的"锺馗"。有一次他看见警卫班的宿舍内贴满了他的画像和语录,便以自嘲的语气抱怨说:"你们到处挂像……有的还在大门口塑个像……你们在门口站岗,让我陪着你们站岗。你们两个小时一换回去了,……我站岗是没人换的,让风吹日晒雨淋……到处塑我的像,到底有什么用!?"
伟大领袖既是辩证的,又是唯心的。他敏于觉察事物的变化转向反面的趋势,但一看那趋势指向他自己,他就不再辩证,只想唯心地固守有利于他的正面,坚决杜绝其转向不利于他的反面。他说给警卫的那些抱怨话与其说是在批评毛像崇拜本身,不如说是担心它过分形式化,搞出了弄虚作假的东西。
图5清华大学毛泽东塑像
这正是毛泽东我执太深的可悲之处:他妄想把个人崇拜这种本身就很虚的东西作真作实,作到钢筋混凝土塑像一样脚踏实地,坚不可摧,好让他的实际处境和影响确如他希望的或表面上所见的那样。所谓"实事求是",多是他严厉要求别人的一句口头禅,至于他真正关注的"实事",则是执意将假的强作成真的,把虚的硬说成实的。他的病害在了他那满肚子名实不符的心虚上,因而面对他的"伟光正"外在形象,心里并不踏实,总怀疑自己是否受到了蒙蔽。
毛泽东苦恼的只是其公共形象与真实自我的分裂,却坐视此分裂催生出妖孽的力量,造成疯狂的迫害。为维护毛泽东"伟光正"的外在形象,文革中的"公安六条"列有万恶的"恶毒攻击罪"。按该法令规定,包括对毛像不恭在内的种种反毛言行均属大逆不道。犯了此罪的人小则挨批挨打,大则逮捕法办,甚至被判处死刑。文革中过来的人大都熟知此类荒谬残暴的事件,没经过文革的年轻人若读一读焦国标《疯狂的塑像——文革期间毛泽东塑像迷信故事集》,以及散见于其他有关文革暴行的文字,即可悚然想见毛像崇拜热在那个年代制造的恐怖和罪行了。所谓的"恶毒攻击罪"中,很少有真正通过毁毛像来泄愤或反毛的案件,几乎全都是某个倒楣鬼无意中污损了毛像,不幸被积极分子举报,结果不容分辩就被拉去批斗或关押起来。在焦国标收集的事件中,很多受害者本身即狂热的毛像崇拜者,不幸在供奉毛像时举措失当,结果积极反被积极误,糊里糊涂转化到对立面,成了反革命分子。从古至今中,把全世界其他地区曾发生过的宗教迫害和因渎神而获罪的全部案件加起来,都比不上"恶毒攻击罪"在十年浩劫中肆虐的范围之广,荒谬的程度之深。
拜神与暴力本有其内在的联系,毛像在受革命群众共同崇奉的同时也激发起他们的暴力冲动。因为,从共同崇奉一个对象转向群起攻击共同的敌视目标,本来就是"人心惟危"之惯常动向。反过来说,只有专断地锁定了大众一致仇视的对象,才能有效地维持他们一致的崇拜。你不崇拜,你就是敌人。这正是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论一贯引导的斗争方向:即尽可能多地发现和惩处疏忽者、怠慢者和不随大流者,通过此人人自危的偶像崇拜专制,造成一个大家都一致作假的强迫行动,最终把弄假成真的局面加冕到那个穿着皇帝新衣的偶像头上,从而营造出这样一个荒谬的现实:能够让毛泽东觉得他的实际处境和影响与他希望的或表面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然而现实情况正如毛写给江青的信中所说:"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粹罢了。"毛的捣鬼术捣过了头,最终还是捣鼓到他自己头上。1971年9月13日,林彪坠毁温都尔罕,先毛一步跌得粉身碎骨。正如焦国标的故事中那些崇毛的到楣鬼不小心落上恶毒攻击的罪名,林这位领袖崇拜旗手一夜之间也转化成了反毛反党分子。但林彪非同常人,他是写在党章上接班主席的人物,这个硬拐弯的转化究竟该如何去转?实在让毛泽东棘手难堪。比如,他与他的亲密战友那么多并肩作战的影像资料该怎样分割?刻有林彪"四个伟大"题字的千万座毛塑像应如何处理?毛泽东纵有本事分身出千万个毛像,这一次却碰上了不随他主观意志转移的辩证法之壁,碰得他崂山道士般鼻青面肿。越到他生命的末期,他似乎越感到鬼影憧憧,千万个毛像都僵尸般向他拥围而来,梦魇了他刚愎自用不信邪的强力意志。连亲密战友都被证明是假的,毛所搞的那一整套东西还会存有几分真实?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失身于自己的塑像。让那些塑像继续林立下去,每一尊身上都显示出他被人作假的标志。于是,经毛泽东示意后中央发出指令,一个拆除毛像的行动在严密的遮蔽下暗中展开。笔者至今记忆犹深,那些塑像均被芦席或塑料布严封的脚手架包裹起来,派工匠在夜间小心翼翼地拆除。有一篇小说描写那种场景,说拆除者每举榔头砸下塑像的一块,或有人悚然心怀负罪的恐惧,或有人暗生肢解毛体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