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没有表达过不满。比如:“邻居都在问,我都不知道说啥!”
她也试图通过提示我前景之暗淡,结局之凄凉,想让我重新思考,回心转意。
比如:“没有孩子,你们老了,俩人在一起还能说啥?”
再比如:“你老了在养老院里,没人看你,你都会受欺负啊!”
但也不过如此了,而且表达得点到为止,从没有无休无止的絮叨,更没有用眼泪或者斥责逼你就范的尝试。
今天想来,婆婆她老人家的克制,她的点到为止,以至于最后对我们的屈服,有年纪渐长身体衰微后的自顾不暇,有对她一直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儿子的无奈和忌惮,也有对新的社会思潮的感知和体认,更有对我的体恤,理解和尊重!
她一直都有表露,她认为生育的决定权归根结底还是掌握在女性手中。这意味着,尽管他的儿子反复表示自己丁克到底的决心,她心里还是认定儿子更多是服从了我的意愿。这使得她对于是否表态和如何表态,都花了更多的心思去拿捏分寸,掌握火候。我一直愿意相信,她还是看重我,从而看重我们之间的感情,尽力维护我们的感情不让它生出嫌隙;同时她还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体恤我这一代人,知道新的社会形势下,追求独立的女性自有人生的新选择。
所以,连曾经评论她“自私,心里只有自己”的亲友见到我,也会发自肺腑地说:“你婆婆对你,可是一百一!”。
亲恩难忘,难忘亲恩!
因为这些经年累月里的点点滴滴,我一直敬重爱戴婆婆她老人家。婆婆生前,我们一直相敬如宾,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龃龉。
诗经里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的投桃报李还在于,我甚至对婆婆受到的很多非议生出了些不同意见:
比如,别人说她说话直接,不经大脑,我认为只是没有心机,为人耿直,快人快语;
别人说的言语刻薄,我认为这体现了她老人家眼光犀利,语言精到,有能力把民间俗语用得恰到好处,直指要害;
别人说她“就怕没病”,“只和病亲”,我却笑言大概是红楼看多了,欣赏黛玉的病弱之美,不自觉地想向偶像靠拢,也算一种审美取向吧,虽然这取向不太令人赞许……
还有些时候,面对婆婆一些略显可笑或者过格的言语,我也都能一改平日的玻璃心,不仅不以为忤,一笑而过,甚至甘之如饴。
比如,某一次探望,她说有邻居评论说我和她年轻时“长得一样一样的”!
抛开美丑不说,纯客观地看,我和老人家五官相貌的风格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一个浓眉大眼,风格高调,一个五官相对平淡,低调内敛,肉眼可见是没有任何相似性的。对此见解,闻者莫不惊诧,觉得真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我却也没有觉得被冒犯或者被贬低,第一感觉就是她在对我表达亲近和喜爱,她打心眼里愿意和我有命定的缘分。当然她一定也爱年轻的自己,才把这等荣光赐予我吧。如此主动地对人示好,对婆婆来说也是难得一见,我是受宠若惊,珍视还来不及呢;
婆婆生前唯一一次带着极大的情绪对我讲话是在23年前。
我在30岁的年纪仍旧对于年轻时出国留学的梦想念念不忘,申请到了国外大学的奖学金,决意辞职就学。甫一决定,婆婆就得知了消息。我去探望她时,无意中提到自己连续几日睡眠不好,导致白天困倦无力。一直默不作声的婆婆突然提高声调,用尖利的嗓音愤愤然说:“你是要走了激动的吧?!”好像是疑问,又像是判定,但语气里的不满和讽刺清晰可辨,掷地有声。紧接着,她又补充:“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有你的苦吃呢!”
算来,当时是我们结缘第七个年头。七年里,她从没有用这样严厉的态度和话语对待我,所以在场的人无不愕然。我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是,很快就平复了。我立刻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她老人家要打击我,阻挠我,言语迫害我……她只是在得知消息后失了分寸,既怕我受苦,怕和我的分离,更忧虑我和这个家庭缘分不可预知的未来。她语气里的尖刻,不满,甚至在有些人看来的恶意揣度,其实无非是对我的关切,对未来的担忧和对自己无法左右前途的无奈。
有她那些年对我无所不在的用心,关爱,包容,这一次,叫我如何不懂她?
也许有人会说:她老人家的确善待了你,可是也独独善待了你。难道为妻为母的根本不是人间大义吗?她终究是怠慢了,辜负了。
请允许我怯怯地为她老人家稍作辩护。
母爱伟大,却也沉重。今天大行其道的女权主义,不是一再鼓励女性打破传统和社会规训,拒绝用照护者或者母亲的身份定义自己捆绑自己,要大胆勇敢做自己吗?
至于妻子的身份,一百年前鲁迅先生就说过——“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所以,会不会,以今天的观点,她老人家在很多年里,坚持关注自己,把自己的情绪和需求放在首位(当然,这样的作法在一些时候颇显自私,也颇具有伤害性),拒绝做刻板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不把丈夫或子女做为自己生活的全部或者核心,还有些那个年代的女性难得具有的先锋性呢?
当然,这种先锋性的现代解读也许并不适合婆婆她老人家。在她的晚年,尤其是她逝后的这些年,她的儿女们,包括我,对她早些年的行为有了新的认知和解读,也许更能走近她在那个年代的经历,也更能体察她的心态,从而对她有了更多的理解,同情以至于谅解。
婆婆出生于大山深处的村庄,是家中的长女,虽然甚得父母宠爱,但是在男尊女卑的年代里,读书受教育的机会还是要更多地让给弟弟们;希望外出闯荡的愿望也多次被思想保守而专制的父亲阻拦;我猜测,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把俊朗帅气的公公“抢骗”到手,是婆婆一生难得的幸福和高光时刻。但是,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公公,虽然善良宽厚,对于如何理解女性,给伴侣以精神陪伴和情感支持,用今天时髦的话说,他能提供的情绪价值恐怕也不多;婆婆一生体弱,虽然没有严重的器质性疾病,但是的确常年被失眠困扰。长此以往,愁眉不展,情绪低落和日益消沉必然成为她留给外人最深刻的印象。
▲我的公公
物质贫乏的年代里,理想火苗的逐渐黯淡,生活的困顿,育儿的烦恼,孩子青春期的叛逆,家庭支持的匮乏……无一不在加剧着她的心理负担,恶化着她的情绪和心态。我们猜想,很多年里,她身体上的疾病是弱于精神和心理疾病的。然而,在那个心理医学还没有建立,人们对抑郁,焦虑等心理疾病缺乏科学认知的年代里,出现在她身上的种种病症统一被冠以“神经衰弱”的名称。专业指导和特效药物都无从谈起,她常年服用的无非是今天连处方都不用开具就可以购得的谷维素片,这对她情绪的改善和心理疾病的治疗作用,真可说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我相信,在那个年代,对于疾病的无知,药物和治疗手段的缺乏,对女性的社会支持系统的匮乏,导致和婆婆一样在疾病中苦苦挣扎的女性,一定大有人在,只不过她们的声音很难被听到,她们的疾苦很难被共情,而她们那些病态下的或自私怪异或拙劣丑恶的表现既无法使自己脱离苦海,也给家人带来无尽的苦痛。
如今,走过天命之年,见过读过那么多种人生,我对婆婆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共情。
在我看来,无论是作为女儿,在亲密关系中还是作为母亲,她有对命运的不甘,她也有对自己的不接纳,她有疾病,创伤,孤独,苦楚,挣扎,妥协。她也那么渴望被看见,被共情,一如今天每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她知道眼前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但也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也不知道怎样跟自我和解,跟他人去相处。她缺少打破僵局的知识和技能,甚至不知从何处下手。也许她也想努力,但是因了她的不善于表达,更使那份本应使人温暖的情感冷掉了,僵住了,不能流动了。
做的更多的,也是身边人体会更深的,是她把承受疾病的苦楚,把对命运和现实的无奈,发泄投射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在对他们的情感剥削中找到一点点对命运的掌控感和回击的快感。但是,我想,无论她看起来有多么自我甚至自私,无论她对这个世界的人和物有多少刻薄尖锐的语言表达,有多少身体力行的为难对抗,她对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仍旧是无从诉说也无力宣泄的。她终归是一个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的确,她不够坚强,伟大,她没能像那些同样生活于坚辛年代的卓越女性,靠着韧性和智慧在自己的时代绚烂地存活,把自己活成一道光,还能照亮别人。她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妇人,体弱多病,心智不足,她没有自我滋养获得重生也能滋养他人的能力。她自己还在黑暗里,徒劳而无力地对抗着疾病和衰老,她实在无力给别人带去温暖和光亮。
没人能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
身为女性,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拥抱物质的极大丰富,可以感受男女平等,可以追求梦想(尽管女性主义者认为,当代社会对女性仍旧存在诸多系统性的压迫,但那是另一个宏大的话题,这里不做讨论)。今天,更有众多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思想为我们保驾护航。靠着一点运气的加持,时代的恩典,被幸运女神眷顾垂青的我们,就此走上了一条坦途。我们真正吃到了这个时代的红利。这是一种侥幸,一种稍有闪失就可能错失,甚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意外之幸,我不敢对此有丝毫境遇或道德上的优越感,我只为自己感到由衷的庆幸,在心底对于没能和婆婆有相同的人生际遇而长舒一口气。
其实,婆婆,以及她同时代的女性,和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并无不同。我们都不过是历史进程中的女性。她们是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我们,我们是被命运垂青的她们!我们可以在她们的命运里隐约看见那个险些滑倒跌落的自己,我们的幸运能够让我们更加看到她们的不幸。她们痛苦而艰辛的人生,让后来人警醒和珍惜当下。她们是一面镜子,帮我们照出前辈来路之艰辛,也照见我们未来奔赴的方向。
人生不过是一场相见。感谢命运,我们俩有缘相见。
也许,我们的相见相遇是她老人家在跋涉过泥泞崎岖的人生之路后得到的与世界和解的一个桥梁,经由这个桥梁,她在人生的老年时光里展现了那么多的笑意,友善,宽容,克制,无私,机警和智慧。她与世界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凭借美好的人性之光和温暖的付出,终于得到自己儿女的理解和宽宥,与他们有了一些和解。经由她,我也看到人生疾苦,我感叹生命中可贵的因缘,我收获了一份人间宝贵的亲情,我还因此机缘和婆婆她老人家,以及那一代的女性,彼此照见……
除夕之夜,阖家团圆的热闹喧腾中,姐姐突然怅然地说:“以前,妈就没有让我们痛快地过一次过年。”
刚刚喧闹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
婆婆不知道的是,虽然她的儿女现在提起她,还会语带讥诮,颇有怨怼,但是,那何尝不是一种思念。
婆婆不知道的是,不论在有些人眼中她有多么不堪,她仍旧建立了一个充满关爱让人羡慕的传统家庭,并且和公公一起为这个家庭树立了淳朴厚重的家风。更重要的是,在她百年之后,她仍旧是这个家庭的纽带。依托这纽带,大家能再忆共同经历的悲喜,能看见他们共同的来路,共同的去处。
妈妈,作为一个您生命中的外来者,我想说,您是一个对我付出了真情的人,一个于我有恩情的人!
回首相识相伴的岁月,对于我的人生之路和人生选择,也许您不能全都理解和认同,但是您包容善待了我和我的家人。您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亲人,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同样包容善待我,体恤陪伴我。我永远感激您!
妈妈,您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您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优点和缺点同样鲜明的人,一个经历过困苦岁月的人,一个独自走过幽暗心路历程的人,一个品味过孤独无望衰老病痛的活生生的人!一个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绽放了人性之光的人!
妈妈,我还想告诉您,您的儿女对于您,无论有多少的欲语还休,剪不断的终究是血脉,是思念!
日月皎然念亲恩!教我如何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