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娜的彼岸王国:世界在下沉,中国在狂欢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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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娜的彼岸王国:世界在下沉,中国在狂欢

五、从黄金时代跌落

有时我会问自己,我们从哪个时刻开始不再相信未来了?从哪个时刻,我们绝望到要说,要么离开这个国家,要么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们这一代人并不是在阴影里出生的。我们是在希望中出生和长大的。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一直在怀念的2000年代,几乎每个人都有黄金年代症候群。回望过去,我们眼见城市迅速地扩张,高楼拔地而起,地铁越铺越远,获得第一台电脑,连上宽带,学校鼓励我们学英语、参加奥数竞赛。每个人都在急速狂奔,我们相信,只要跑得够快,就会跑向更好的明天。

话剧《红马甲》剧照

家长每天告诉我们要好好读书,“知识改变命运”,老师告诉我们考上一所好大学,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城市里的广告牌写着“奋斗十年,买房圆梦”,于是我们拼命考级、考学,将每一段青春都投资给了“未来会更好”这句话。

我们不是盲目乐观,而是确实在身边的人身上看见了回报——我们之中有人通过高考走出山村,有人靠程式设计买下人生第一套房,有人读完研究生进了大公司。那时的中国,像一架刚刚进入平流层的飞机,轰鸣而稳定,令人振奋。我们在里面,像乘客一样,虽然紧张,但相信飞机不会坠毁。

许多年后,当我读到一段昭和日本的回忆录,知道了里面的人也描述了类似的黄金时代。他们说,那时候家家户户在新筑住宅里开冰箱喝汽水,父亲穿着西装搭电车上班,母亲在百货公司工作,孩子放学后学书法、打棒球,人人相信日本正在一步步走向世界第一强国。

日本的黄金时代,图自CO肥皂箱

那段文字让我震惊,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是我们小时候看到的中国。我们甚至相信经济的发展能带来政治的民主,我们会走向更好的未来,以为那样的时代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没有人告诉我们,原来这一切都是会崩溃的。

信心的消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好说,是从当大学文凭变得廉价,研究生变成基本门槛的那一刻吗;是当我们发现买房不是上岸,而是深陷债务的开始吗?是目送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润”出国,只留下我们守着一个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沉默的城市的时候吗?

我们曾经相信的东西,一个一个地失效了,旧日之城不是瞬间崩塌的,而是慢慢地、无声地松动——就像墙体内部被掏空了,只剩一层精致的涂料。

原本我们以为房子是安全感的来源,现在它成为我们无法承担的负担,以为努力会带来回报,现在却变成一场没有出口的内卷竞赛,原本以为社会会给奋斗者一个公正的结果,但现在,运气与出身的决定性远远压过了知识与诚意。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是垮掉的一代,但我多清楚的知道,我们没有变懒,也没有变坏,只是开始不再相信曾经的承诺。那承诺是:只要你够努力,就会有一个体面的明天。现在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

失去信仰的人,往往不是立即崩溃的,而是会找一个地方,把这份失望藏起来。而就连我有时候也会在夜里刷短视频,一个接一个,并不是为了写这篇文章才开始的,我想说我也喜欢看着那些跳舞的人、讲段子的人、唱歌的人,我想用他们的喧闹暂时淹没我内心的空洞。

如果我们低着头,继续走,假装这条路依然通向光明,我们真的能走向那个明天吗?我不知道,承诺的明天没有来,从黄金时代下坠,醒来后,眼前真的只剩下一地碎片。

六、谁把我们推向虚拟?

我们总以为自己是自愿进入虚拟世界的。但当我回头看,发现我们其实是在一条早已被规划好的路上,被一步步引导著,推著,甚至某种程度上,被温柔地推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

我总是会想,我们为什么会那么依赖短视频?为什么会一边嘲笑团播的俗气,一边又忍不住地点进去看?为什么会在现实一无所有的时候,选择在虚拟世界里刷存在感、找慰藉、拼流量?这些问题,不能只从个人选择的层面来理解,它的背后,其实有一整套有意无意的引导。

团播主播的线下公演

在中国,当一个人陷入现实困境时,他能做的选择是有限的。他不能随意发表观点,不能轻易质疑政策,不能在新闻评论区说太多真话,也不能通过选票改变什么。真正属于个人的、自由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而这种空间的压缩,往往会被“娱乐”包装地漂漂亮亮。

短视频平台就是在这种语境下迅速崛起的。它没有意识形态的对抗,没有价值辩论,也不需要逻辑与证据。它提供的是情绪,是即时的反馈,是无需思考的快乐。它就像是一种压力释放装置:当你受够了现实的沉重,打开手机,就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你自己的“轻盈的空间”。

但我们往往忽略的是:这个世界不是中立的。你刷到的每一个段子、每一条跳舞、每一场直播,其实都是被精密设计过的。算法知道你喜欢什么,也知道你在哪个深夜最脆弱。它不关心你是谁,只关心你停留多久、点了几次赞、花了多少钱。它不是为你服务,而是利用你存在的裂缝,反复钻入并扩大它。

这一切其实和官方媒体体系的收紧是同步的。新闻越来越雷同,评论越来越审慎,公共讨论越来越变成空洞口号。于是短视频就被默认成了一种情绪泄洪池——一种比抗议更安全的出路。你在上面跳舞、哭泣、唱歌、晒猫、模仿校园恋爱情节,却不能对这个世界问一个真正的问题。它让你说话,但只允许你说不痛的那种话。

这并不是巧合。它是整个系统的一部分,一种不需要镇压、也不必动用言词,就能安抚、麻痹、分化群体的方法。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景象:当新闻热搜上只剩流量艺人与翻车剧情,当公共话题都变成娱乐话题,当青年人用打赏表达认同、用短视频表达哭泣——这个社会其实已经成功地将“发声的欲望”转化为“流量的消费”。

我不是说娱乐有原罪。我们都需要喘息,都需要逃离。但当“逃离”成为唯一能做的事,而所有“回应现实”的出口都被堵上时,那么这场虚拟的狂欢就不再单纯是娱乐了,它变成了一种结构性的集体麻醉。

我们不是不想问问题,是我们学会了不去问,不是没有人想改变世界,而是太多人已经被训练成只会换一个视频继续看下去。

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些让我们沉默的东西,不一定是恐惧,也可能是一条条好看的、好笑的、充满滤镜的短视频。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们是真的快乐吗?还是只是学会了如何看起来快乐?

我们活在一个高压的系统里,被要求努力、上进、正能量,却发现努力没有结果,未来越来越小,选择越来越少。在这样的情境中,短视频与直播提供的不是娱乐,而是一种替代性的回馈结构。心理学上称之为“即时正向增强”:一个人说话、做出行为后,马上得到积极反馈,会强化他继续参与的欲望。平台经济就是这样设计的——它不是让你看到世界,而是让你习惯被世界看见,哪怕那个世界只是流量幻影拼成的假象。

而我们甘愿参与,除了被设计与引导,更是因为太久没被真实的世界好好对待了。当简历一次次石沉大海,努力工作却永远买不起一套房,当你考了两次研,依然找不到工作,当你说出真话被删帖,说出牢骚被举报,你就会明白,原来那条虚拟直播间里“有人叫你一声大哥”的回应,比现实里那些无声的拒绝,更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当整个社会的正向出口越来越窄,我们就会转向那些看似轻盈的道路。而平台与系统,只需要提供一个“让人愿意沉浸”的舞台,其余的,就交给人们自己完成。不是我们非要参与这场狂欢,而是其他的门早已关上。

当一切真正的选择都被收回,留下来的“自由”也只是幻觉。但我们仍在这场幻觉中跳舞,因为跳着,至少还像活着。

七、这场狂欢的尽头是什么?

我曾以为,我们只是暂时疲惫了,所以选择在虚拟中休息;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可能早已不相信现实能给我们任何东西了。

这场狂欢,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不是因为人们会觉醒,而是因为幻觉本身也有代价。当你长时间沉浸在一个用流量制造存在感、用排名模拟尊严、用打赏维系关系的世界里,你迟早会发现——那里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那些光影、音效、关注与赞,终究无法兑换成真正的安全、陪伴与未来。

你会刷到千万次重复的舞蹈和喊话,会发现自己情绪再起伏,也无法换来真实的改变,你会看到无数人用尽力气维持热闹,却越来越空心,你会发现,你再也记不起上一次真心期待明天是什么时候,你会醒来——总有一日。

狂欢的尽头,不是灾难——如果是灾难的话反而干脆,毁灭之后总归有重生的希望;它是疲惫、失落的沉寂与缓慢的散场。人们从热烈中撤退,回到无声,像是从一场做了太久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

平台会被新平台取代,流量会转移,算法会更新,主播会被淘汰,观众会老去。但那个被忽略的现实,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等着你刷完最后一条短视频,关掉手机,发现冰箱里没有东西,微信没有消息,未读的简历仍然没有回音。

我其实不知道这场狂欢会以什么形式结束。也许是下一轮经济衰退,也许是平台规则的崩塌,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我们集体沉默,再也无力笑出声。

但我想说的是:我们难道不值得吗?我们难道不能作出行动,醒过来,一同追求真正的改变吗?我们是不是可以拥有更好的制度,更可期待的未来,和更值得投入的生活呢。但如今我们被推入了这场热闹的、疲惫的、令人上瘾的狂欢里,被鼓励沉迷、被要求沉默、被预设只能留在这里。

当我们在狂欢的高潮中大声笑着,那笑声的背后,一定是一整个世代无法说出的悲伤。

世界在下沉,中国在狂欢。我选择用这句话作为标题,不是想要做一个绝望的宣判,我想用这句话提醒彼此不要忘记现实的。因为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这场狂欢的本质,我们才有可能停下,才有可能从虚构中退场,重新站上真正的土地。

我们还可以做一点什么。比如说话,比如记录,比如回望那些还没被清除的真实,比如彼此靠近。就像你写下一篇文章的时候,总还是会想着:也许有一个人,正在阅读,也许那个人,会因为这句话,而觉得没有那么孤单。

我们不必马上拯救世界,也不必假装乐观。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不从虚构里逃避自己,不让沉没的世界吞没我们彼此的声音。哪怕只是一次真实的对话,一次愿意聆听的凝视,一段在平台之外、短视频之外、流量之外的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那也是一种微光。

那是下沉中的坚持。那是狂欢中的清醒。

那是活着的样子。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Matters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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