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0年代起,房子不只是商品,更是一种信仰的容器。它装满了中国人的一切焦虑与希望。人们要先买房,才能够谈婚论嫁,家长们把房子当成一生积蓄的寄托,政府把房子当成地方财政的命脉和政绩的来源。
现在很流行的一个说法是,中国人努力一生为了上岸。在现在,上岸可能意味着考上好学校,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以前,努力的尽头很简单,可能就是一套房。过去的二十年里,买房=上岸,这一逻辑无比稳固。它是城市化的动力来源,也为家庭带来方向。它甚至成为维系国家稳定的社会契约——只要你还相信房子,社会就不会崩溃。
然而泡沫终将破裂。2021年,随着“三道红线”政策出台,房企的资金链断裂如多米诺骨牌般迅速蔓延。恒大爆雷,碧桂园负债千亿,数以百万计的预售房烂尾。买房者怒而停贷,楼盘杂草丛生,城市天际线变成了未完成的梦。
这不只是经济事件,更是一种信仰危机的爆发。当我们发现:连“买了房都不一定能拿到”的时候,对这个社会的基本信任就崩溃了。
中国房地产的本质从来不是“住”,而是“炒”;它是一场庞氏游戏,是对未来信心的赌注。一旦信心失控,房子就从资产变成了负担,从避风港变成了深坑。
房地产神话的崩塌,不只伤害了购房者,也摧毁了个体对“资本努力论”的信仰。当房子跌价,贷款还在涨,当政府无力兜底,市场冷漠无情,人们就会开始怀疑这么多年的努力为了什么,意识到资产不是努力的回报,而是上当的工具。这种怀疑不会只停留在经济层面,它会蔓延到整个价值体系中,成为一种慢性失望:人们会不再相信努力、不再相信制度也不再相信未来。
我想到社会学中有一个“空心人”的概念,这些人是失去目标感、意义感与信任感的存在。中国当下,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变得空心。
我们见证的是一场资本神话崩解后的价值真空,成功变得无比困难,回报难以获得,国家叙事总是破碎得像广告标语一样空洞——人们只能纵身跃入短视频与直播间,把眼泪换成笑声,把痛苦变成礼物刷屏,把“崩溃”化为表演。
有人说从泡沫走向空洞,是从繁荣变成贫穷,但我想说,不是的,应该是从相信变成沉默。
四、静默的冰河和狂热的火海——日本的泡沫经济时代
总有人会说,日本过去经历的泡沫经济破裂,就像是现在中国社会的预言,不过在我看来,在情绪轨迹上还是不同的,一边明显更安静,另一边则更狂躁。
1991年,伴随日本泡沫经济破裂。地价崩跌,日经指数从近四万点一路下探,数以百万计的家庭资产一夕蒸发。银行坏帐、企业倒闭、自杀率上升,社会进入“失落的十年”在这场灾难里,日本人的情绪反应却格外内敛,甚至压抑。与当下中国的“直播狂欢”、“团播打榜”、“全民短视频沉浸”相比,这场崩溃显得格外安静。
1985年—1995年日经平均指数变动简图
两个亚洲大国,在资本神话破灭的同一条时间曲线上,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情绪轨迹:一个选择沉默,另一个选择喧哗。
1990年代的日本,进入了一场广义的“社会抑郁”状态。那是一个看似平静却四处裂缝的时代。和中国相似的,大学生面临毕业即失业,“就职冰河期”诞生,大量中年人被裁员,终身雇佣制度瓦解。年轻人开始不婚不育,“草食男”“家里蹲”成为主流词汇。伴随着这样的情况,奥姆真理教、地铁毒气事件与经济虚无主义交织,动漫与御宅族文化爆发式成长,虚拟与怀旧成为一种精神出口。
这是典型的内向性崩溃:焦虑向内收缩,产生个体化孤立,表面上的“克制”,是一种对现实失控的静默抵抗。从《新世纪福音战士》到村上春树小说,90年代日本文化几乎都是对这场失语的集体心理描写。
而当下的中国,泡沫尚未完全破裂,但社会信心已在消解的深渊边缘徘徊。面对同样的资产幻灭、上升无门、制度失效,中国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心理表现——不是沉默,而是沸腾。抖音、快手、B站爆炸式增长,短视频占据国民绝大部分注意力,团播直播成为城市边缘青年、无业人群的“舞台”与“出口”。打赏经济形成倒金字塔式流量分配,极少数主播赚钱,多数人沉迷参与,人们沈迷于表演式社交和碎片化的情绪表达,执著于比拼虚拟人气,而不是实际的生产与学习。
这不再完全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群体性幻觉的参与。不是没有意识到社会在崩塌,而是选择在崩塌中共舞。这是一种外向性崩溃:焦虑向外投射,转化为表演与参与,营造出持续热闹的假象。
我们似乎能从两个国家的不同之中瞥见一种制度性的差异。
日本的自由制度没能阻止崩溃,但容许人们“诚实地崩溃”,中国社会则倾向于制造“看似没崩溃”的景象。在文化方面,日本有“失语文化”但不压制言论;中国对“发声”的高压,使人们将焦虑转化为“娱乐形式”来自我掩盖。日本的虚拟文化是一种补偿性逃避,中国的虚拟文化则是压抑下的唯一安全表达方式。
在日本,房子跌了,人默不作声,在中国,房子还没跌到底,人已经在直播间里唱着歌跳着舞——我们不敢静下来,因为一静,就会听见破碎的声音。
我们用最喧闹的方式,来避免面对最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