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日记谈到,有一个长期存在的说法,指“九一八事变”发生的当晚,统领东北军的少帅张学良当时正在北平某处开 party。出席那个 party的名媛,还包括张学良十分钟情的电影明星蝴蝶。当少帅收到东北军的军情电报时,就下达了“不抵抗命令”,于是日本关东军便长驱直入,短时间内便全面占领了东三省。
如果这是小说,这会是一个在残酷战火的枪声中同时出现的浪漫故事。总之,这个说法不胫而走,很快便成为了一个为人津津乐道,也充满了虚假消息及误解的历史插曲。
张学良后来也承认了那个“不抵抗命令”是由他自己下达的。他的解释是:当时判断日军只是寻衅挑衅,不想给予关东军扩大战争的借口;加上当时东北军主力不在沈阳,装备及兵力都难以与精锐的关东军硬碰,所以才会决定不抵抗。这样的解释是否合理,自然会有不同的看法。他晚年重获自由后,亲自证实这个决定及背后的原因,起码是还了蒋介石一个公道,不是蒋介石要他不抵抗,他也不是因为追星,因而胡里糊涂地下达“不抵抗命令”,而是基于一种现实的政治与军事实力判断。至于判断是否合理,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无论如何,东北失陷,令很多人义愤填膺,要追究责任,这个张学良在事发时竟然还party,追蝴蝶的说法,传开得很快,而且很多人相信。
有一位当时的知名文人马君武(1881–1940),他当时是广西大学校长,也是国民党的元老,地位崇高。马君武除了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之外,也写诗,其中有很多政治诗,以诗歌记述时代,臧鄙时人。当时他就著张学良开 party不抵抗的传闻,写下了两首题为《哀沈阳》的七言诗:
其一: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其二:
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
这两首是关于中国近代史最著名的政治讽刺诗之一。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两个月的11月20日,在《时事新报》公开发表,一时间广为传颂,诗中借用流言影射张学良沉迷声色,不顾军情,也令张学良霎时间变成了东三省失守的罪人。
第一首诗提到了三个女性的名字。
“赵四”是赵一荻。她出身于富家名门,在家中排第四,人称赵四小姐。她1928年认识了少帅,钟情于他,不顾世俗的眼光,成为了他的情妇,甚至不惜搞到她的父亲要与她脱离父女关系。九一八事件发生的时候,她与张学良的关系已经很公开。
“朱五”指的是朱湄筠,是北洋政府内务总长的五女儿,也算是当时的社交名媛,与张学良及赵四小姐有交往。
“胡蝶”是张学良开party故事中的女主角,艺名蝴蝶,是当时的著名影星,穿梭于上流社会。
两首诗的意思十分清楚浅白,就是说张学良在北平的舞厅与包括蝴蝶在内的名媛跳舞开party,以至于漠视了沈阳发来的军情,更下达不抵抗命令,令东三省失守。
诗中对那个传闻的描述,极具电影画面感及冲击力,迅速令很多人感到愤慨,张学良被称为“不抵抗将军”,而胡蝶也被冠上了红颜祸水的骂名,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
后世的历史研究和当事人的回忆都清楚表明,马君武这两首诗,虽然感染力极强,但与事实却有巨大的出入。
胡蝶本人从来未见过张学良,也根本就没有去过那个子虚乌有的party。事发的时候,她正在上海拍戏,根本不在北平。直到9月21日“九一八事变”之后几天,她才随着制作团队到达北平拍摄外景。
马君武的诗作刊出之后,胡蝶成为最无辜的受害者,面对极大的压力及委屈。她在《申报》上连续多日刊登“严正声明”辟谣,其所在的电影公司也为她作时间证人,但舆论来势汹汹,辟谣的效果远不如造谣有效。
至于张学良,九一八发生当晚,他确实是在北平,而不是在沈阳。据说他当时因为伤寒,去了北平养病。当沈阳枪声响起的时候,他也确实在剧院,不过就不是开party,也没有跳舞,而是在观赏梅兰芳的京剧演出。
当沈阳发来紧急电报的时候,梅兰芳正在表演,张学良即时离开,召集了当时在在北平的东北军将领召开紧急会议。张学良对形势的判断及决定不抵抗,也是一个参考了军方将领意见之后作出的决定。
虚假的事件确实是寄托了当时的公众情绪,两首诗也把这种情绪推向高峯。张学良这位被称为“不抵抗将军”或“风流将军”的少帅,名声也受到极大的损害。电影明星胡蝶一时间也成为了丧权辱国的符号。
张学良是直到1990年蒋介石及继任的儿子蒋经国都先后离世之后,才获得当时的台湾总统李登辉释放,前后渡过了54年的软禁及监管岁月。
晚年当他接受访问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自言此生都会对此事耿耿于怀,也多次在自己的口述历史中因这件事发牢骚。他曾经说到“我最恨马君武的那首诗了”,又坚称“跳舞是跳舞,但政治是政治,我张学良绝不会因为跳舞而不理政事。”
这两首基于谣言的诗句,成为了推动中国近代史这一宗既是“文学冤案”,也是“政治假新闻”的传播,过程中结合了时代的悲愤情绪,令假消息比真相传播得更远、更深、更令人难忘,也写入了民族记忆之中。有段时间,甚至连中国大陆的历史教科书都有把这件冤案当历史来讲。直到近年,一些写文章的人,仍然用这个道听途说来大作文章。
“九一八事变”之后,张学良失去了东北这个地盘,唯有全面投靠蒋介石的国民政府。他志切要为父亲张作霖报仇,也要为自己洗脱污名,他不满蒋介石那套“先安内后攘外”的对日政策,在1936年发动了“西安事变”,成功迫使蒋介石同意第二次国共合作,与中国共产党联手抗日。
近代的历史考证研究,一般相信张学良在1936年6月底,即“西安事变”发生前约六个月,曾经主动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也获得接纳。1936年12月他发动了“西安事变”之后,周恩来迅即去到西安处理,间接说明了“西安事变”很可能有中共的操作在背后。但张学良至死都没有承认这一点。
“西安事变”之后,他被蒋介石拘捕,带上军事法庭,被判刑10年。事后蒋介石要求把他“特赦”,然后交由军事委员会监管。但特赦要求获准之后,蒋介石就把他软禁起来,而且比原本的10年刑期长了五倍多,足足软禁及监管了54年。
张学良被软禁之后,赵四小姐始终追随,陪伴他渡过了54年漫长的幽禁岁月。就算张学良的元配一直不肯离婚,她没有正式的名分,她也不介意。直至1964年,张学良的元配夫人于凤至当时在美国,终于被说服,愿意签纸离婚,赵四小姐才正式和张学良结合,当时他与张学良已经一同渡过了28年幽禁岁月。
但她最终能够看到张学良重获自由,也与自由身的张学良渡过了她人生的最后10年,她在2000年逝世,当时她已经88岁。张学良少年风流,却赢得了一位痴情女子陪伴终身,还陪他坐了54年政治监。赵四小姐离世之后一年,张学良也在一百岁的高龄逝世。
历史事件的高潮过后,前台的主角总是要回归平淡的,但这段故事前后接近70年,对于张学良有涯的人生,确实是漫长而且充满波折的。“九一八事变”发生的时候,张学良风华正茂,有人说他的人生是个悲剧,有人说他赢得红颜知己,又得享高寿,又有机会为自己蒙受的冤屈作澄清,应该死而无憾了。究竟是悲剧还是无憾,谁可以说清楚?世人会如何判断?
虚假的故事得到了澄清,真正的爱情故事是否感人,得看你从那个角度去看。但很多历史事件仍然是悬案,“西安事变”就是其中之一。历史的真相几时才能还原?历史有没有真相可言?这是个问题!
无论有几多个这样的故事,社会真的会从历史中得到教训吗?不知道,唯一肯定的,是政治似乎始终无情。张学良澄清了不是蒋介石下达不抵抗命令,为蒋介石洗脱了其中一个骂名。蒋介石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10年监禁变成54年的软禁,其无情与残酷,说明了现实政治的悲哀,卑微人生的无奈!更无奈的是类似的无情与残酷,竟然在近百年后的今日,在一个曾经文明的国际城市香港不断上演。
在当下的反文明、倒退、无情与残酷背后,也许还有很多感人的故事有待我们去发掘,就算不能改变什么,也许仍然可以为政治毒浊如昔的这个所谓东方文明,燃点微弱的希望之光,或者起码可以触动人性中可能还残存的一点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