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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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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入青春期后,母亲多次说:“那时,我就不愿意让你看到一男一女搂在一起跳舞。”当年外祖父不愿意母亲参加文工团,因为他瞧不起戏子。那时的母亲也许理直气壮地对外祖父说我是去参加革命,但她绝未想到,参加了十来年革命,自己却沦为伴舞的歌女。如果当时母亲脸皮厚些,不在乎女子职业高中的小字报,留下当老师,她的境遇会不会好些?

我不到十岁时,中国苏联交恶。从此,莫说《蜻蜓姑娘》,连最流行的俄罗斯民歌都不能再唱了。那时的母亲开始唱一些新歌,比如《唱支山歌给党听》,《金瓶似的小山》。后一首原是西藏民歌,歌词中有个“您”字。母亲是南方口音,无法分清“您”和“宁”字,常让我纠正发音。

在我记忆中,1958年后,母亲在北京登台演出的机会不多。一个原因是她从歌舞团调到了军乐队。在歌舞团时,虽然母亲不是唯一的独唱演员,却是唯一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独唱演员。

1950年代时,匈牙利声乐专家来华讲学,作为文工团唯一会五线谱又会英文的人,母亲被派去学习。在专家指导下,她唱了《曼侬·勒斯戈》《艺术家的生涯》中的曲目。作为一个独唱演员,母亲的调动显然是受累于父亲,带了惩罚的性质,毕竟军乐队以器乐为主,是为国事仪仗服务的。

那时的革命文艺强调为工农兵服务,母亲单位的为工农兵服务就是下部队劳军演出。劳军只有器乐演奏,总是不够娱乐,为此铜管乐队才配备了独唱演员。我4个月大时,母亲去慰问苏军,一去三个月。我3岁时,她又远去朝鲜慰问军队。调到军乐队后,母亲绝大多数的登台机会都是下部队劳军。

一年中,母亲最多半年,最少数月都要下部队演出。我们家在京没有亲戚,于是我必须在寄宿学校度过周末。母亲一向服从组织,永远不会为个人的私事向组织说“不”,而那些“不”,很多时候是为了我这个多病的孩子。

我4岁患肝炎住医院,母亲又要远行,她说:“你那时还不会读日历计日子,你就数着病床栏杆对我说,‘妈妈,你这一天再来看我吧。’其实,我第二天就要下部队了。”“人们都说肝炎患者要多吃糖。我买了一包白糖放在你的床头,你保姆再去看你时,发现白糖都被同屋的男孩吃光了,他有祖母陪住。”“后来你出院了,我还在外地。幼儿园怕传染,不肯收你。你保姆帮的那家也怕你传染,不让你去住,怎么办呢?最后还是于大娘看你可怜,同意照顾你几个月。”

我不记得母亲到医院去看我,却记得患病时总被护士按住打针。那些针不仅打在我的屁股上,还打在胳膊和腿上,甚至扎到脑门上。现在想来大概是肝炎病人需要经常验血,而我人小血管细,进针很难吧。

我患麻疹时怕见风,母亲在床边拉起帐子,不许我出门。我站在窗前向外望,脸还肿着,过路的人说我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熊。

常生病常吃药是件苦事儿,有一次趁妈妈不注意,我把该吃的药丢在箱子和床的缝隙间。妈妈问:“你吃过药吗?”我回答吃过了。可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多年后,母亲还会说起这件事:“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你会撒谎。你记住永远不能对妈妈撒谎!”

母亲照顾生病的我,操心受累,但脾气也很急躁。她从不会讲一句温言软语,总是一边照顾一边抱怨责骂,似乎生病都是我的错。很多年后,母亲还说:“你小时候总是生病,我好不容易存一点钱,你一生病就用光了。”

听她的抱怨,我曾想过也许我真的很碍事。如果那次煤气中毒死了,就不会再碍事了。我甚至幻想爸妈还能生个小弟弟,待他长大后,告诉他曾经有个姐姐,如何如何的可爱,特别是在他淘气的时候,于是我就如天使般地永远活在家人的心中了。

母亲不喜欢社交,也没有什么朋友,音乐和歌唱是她唯一的喜爱和寄托。然而,在她唱歌的年代里,当局不断地发动着革命群众运动。在“运动”之外所剩无多的日子里,母亲的唱法,她的出身和丈夫,甚至她所受过的专业训练又都成为她登台演唱的障碍。

我的记忆中,只有一两个她登台的画面,印象最深的是她穿一袭天蓝色长纱裙走上舞台,身后的管弦乐队气势非凡。我看着乐队指挥伸出双手,第一小提琴开始了,如泣如诉。母亲倾身向前,唱出了第一句。她的声音清丽而曼妙,但表情略显僵硬。

也许是她个性太严肃,太正派,太不会逢场作戏吧?我不知道她唱的什么歌,但从表情和曲调,我猜那是一首悲伤的歌。很多年之后,我问起那次演出,她答那是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

在1965年的氛围下,母亲居然能唱这首歌,真是太奇怪了。她解释道:“确实,那是革命化民族化的时代,许多艺术歌曲,西洋歌曲都不能唱。我是洋唱法,这样一限制,我能唱的歌就少之又少。我也试图唱民歌,可我无论怎么唱,人家都说不像,总是批判我资产阶级的洋唱法,所以我只好不唱。后来因为下部队演出不能都是管乐演奏,他们还是要我唱。结果选了《安东尼达浪漫曲》和《晴朗的一天》,前者是苏联反侵略的歌剧《伊凡·苏萨宁》第三幕的唱段,后者被认为是反美的,也被批准唱。”反美?我愕然。

1966年,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此前,母亲不过问政治,一心唱歌。1957年时,她反对父亲出去聊天,总是说你有时间要多练业务。但是这一次,母亲不能再不过问政治了。

文革初期,她唱过的《晴朗一天》就被罗织了“乔乔桑等待美军丈夫归来的心情暗合她期盼右派丈夫的心态”的罪名,在批判她的大字报上,她被称为“李香君”。其后数年,她只参加过几次合唱。

1969年,去黑龙江的五七干校后,母亲就被分配去伙房烧火。我从地里劳动回来,经过食堂,常见她围着一条灰白色的围裙,坐在灰堆里筛着煤灰,认真地找出可烧之物。后来,她的右眼里生出一片云翳,我想就是那时候吹进去的煤灰。

母亲并不怕劳动,也做过更繁重的劳动。但干校之后的许多年,舞台上的那条天蓝色长纱裙和煤灰中的围裙总是交替出现,每当忆起戴围裙的母亲,我都会哭。

后来干校的小学需要音乐教员,母亲被调去当老师。当时能唱的只有几首革命歌曲和八个革命样板戏,我不太清楚,母亲怎么打发她的音乐课,不过她教过的孩子都说,母亲给了他们一生中唯一的音乐教育。干校的中学演出样板戏,我被派演主角。乐队缺人手,母亲又被派去拉手风琴。

我们演了好几个月,我歌母亲伴奏,之所以说“歌”,是因为别人都说我唱的是京“歌儿”,而非京剧。母亲拉的是72贝司的大琴,她个儿小,拉起来十分吃力。没拉多久,手腕上的腱鞘炎就犯了,疼得不行。暗地里,我巴望着母亲回到小学去,因为她的手伤,也因为她看我的缺点历来都是火眼金睛。那是母亲无歌的日子。

1974年,母亲又开始唱歌。但那时她主要是指导排练,教学生。彼时,我在工厂已学徒满师。尽管母亲一直非常反对我专业唱歌,但大学久久不开,看到同事们的孩子凭着一技之长考入专业文艺团体,她才决定教我唱美声。听到母亲的决定,她的同事们都摇着头说:“唉,老杜啊,你该早动手。你女儿年龄太大了,考文工团太晚了。”

那段时间的每个周末,我们都在琴房里度过。母亲从最简单的歌曲教起,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黄自的《玫瑰愿》。母亲说:“我不是花腔女高音,你却是。你的声音比我更灵巧明亮。”

有了一些基础后,她开始教我唱西洋歌剧,其中最难的是《魔笛》中的夜女王唱段。我看着母亲弹唱,佩服着她的音乐天分和音乐素养。她能自弹自唱,能伴奏。数年后,她退休,又去音乐幼儿园教孩子弹钢琴。她记谱能力强,无论弹奏还是演唱,都能自如地变换曲调与和声。

她听力敏锐,总能听出我的音高不够,或不准,或其他的什么毛病。那段时间,母亲不仅教我,她自己也非常努力地学习和提高演唱技巧。她随喉科医生林俊卿先生学咽音唱法,又与早年的老师,留美回来的李维博先生切磋技艺。她常去中央乐团听课交流,乐团的独唱演员孙家鑫和张丽娟都曾与母亲同学。她还做了大量的声乐笔记,我甚至怀疑她打算写一本有关美声唱法的书。

对美声唱法,她有着宗教般的感情:“学会正确的发声方法,任何人都可以唱得好,只要她/他有基本的嗓音条件。”“以前嗓子长小结,还是因为方法不对。东欧的唱法是面罩唱法,唱的时候是要‘唱’出来,而林大夫的咽音唱法是要放松声带,而不是特别要‘唱’出来。就像这样‘啊’,你听,这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大白嗓。咽音是头腔共鸣,声音向上向后走,你以为声音不大,但有共鸣,音量大。”“你唱的时候,喉结要稳定。”

她说着说着,就用手指掐住我的喉结,试图分开喉部的两只小骨头。“你的喉结,喉结要固定不动,喉气不要向上跑,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唱过高音之后,你的嗓子才不会调上去,马上就能唱低音。”私下里,我以为林大夫的发声方法固然科学,但那不是唱歌,而是肌肉训练。

训练了一段时间后,我就去报考铁道兵文工团和中国歌剧舞剧院。考歌剧院时,郭兰英是主考之一。我参加了复试。老师们满意我的声音,但身高却不符合要求,最终未被录取。母亲继续教我唱歌,但私下里,我认为她是严师,却不是好老师。在教我唱歌时,她往往批评有余,鼓励不足。有时我一张口都被她打断:“位置,位置!”“错了,错了。”

我终于患了声乐课恐惧症。幸亏后来大学重开,我也幸运地考上。面对那些“唱衰”我们的人,我终于可以替母亲争一口气了。

1974至1985年,随着美声唱法的兴起,欧风美雨铺天而来,一直打压洋唱法的“民族派”不再趾高气扬了。在多年被冷落被迫害之后,母亲的学生中有女高音、男高音和男中音,她似乎也被重新认识,重新获得了尊重。

新时代带给母亲一定的尊严,也带来名利场上的痛苦。虽然母亲自己能唱,对唱法也领悟颇深,教导学生毫无保留,尽心尽力,但她个性严谨,一直是社交和名利场的低能儿。

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场独唱音乐会,独唱者正是母亲的一个学生。她跟随母亲多年,能唱的西洋歌剧基本上都是母亲一字一句教出来的。音乐会后,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她却只字不提母亲,自称是某个有名气的声乐老师的学生。据我所知,她仅是那个名人上大课时的旁听生。

母亲每次提到这类人和事,难免气结,并说从此她再也不教学生了。但每当有人求教,她又故态复萌。

母亲唱了一辈子的歌,虽然她的美貌和音乐才能从未给她带来一点世俗的名利。

我的母亲于2017年10月10日去世,谨以此文纪念她。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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