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独唱,大概摄于1963年
表面上看,我母亲从未像父亲那样颠沛流离,也未如父亲那样的饥寒交迫。然而,她却是我所有亲人中最悲苦的,也是我的亲人中最难写的。我甚至担心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写出她生命的碎片。那些碎片来自她的歌,她的初恋,也来自我们的爱和不幸。
听我母亲说,她天生嗓音洪亮:“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想试试我的声音。我就站在楼上,喊楼下的罗妈,她正在楼下另一面的厨房里。我一喊,她就走出来说‘听到了,听到了,耳朵都震聋了。’嘿,我就知道我的声音很大。在学校里,有人说某某会唱歌,她一唱,就是那种憋着嗓子唱的,声音像猫叫,我就笑‘这就是会唱歌?’小学时,大家都喜欢听我唱歌。进大学前,我念过四所不同的学校,在学校里,我都是唱得最好的,因此我对自己的声音有信心。因为我喜欢唱,虽然并不信教,但上大学后,我每周会去教堂唱诗。”
我母亲音域宽广,很年轻时就能毫不费力地唱到女高音的高音“D”。因为唱得太好,她被人称作“燕子”,而那个绰号源自刘半农的歌词:“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
上高二时,母亲开始接触钢琴。老师在音乐课上简单示范如何弹奏,母亲自去练习,不久就会弹奏了。88岁时,她还在当地的老人中心弹琴,她弹奏肖邦,李斯特,和贝多芬……琴房旁就是餐厅,一些听众对我说你妈妈弹得真好听,好听得我都忘记吃午饭了,但我妈妈却为弹错的音符懊恼。
母亲就读的华西大学没有音乐系,却有声乐老师朗毓秀先生。她是郎静山之女,曾到美国学习声乐,回国后,她在音专和华西大学教美声唱法,还开过独唱音乐会。母亲是抒情女高音,郎先生教她唱《圣母颂》《浮士德》《托斯卡》《蝴蝶夫人》。1949年,华西大学的美籍教授拟成立音乐系,教授要母亲再读一年音乐系,承诺说她可以拿到家政系和音乐系的两个文凭。但因成都解放,美籍教授离开,音乐系不了了之。
读华西大学的母亲不仅年轻,不仅美丽,不仅声音好听,而且温柔。我猜那时的她一定是被女生羡慕,为男生所追求。天然的美声和美貌一定给她带来许多的快乐和骄傲,不过当时的她绝不会想到未来将经历怎样的炼狱。在那个炼狱里,母亲再未唱过年轻时的歌。
我四五岁时常听母亲唱罗马尼亚民歌《照镜子》,不久也会唱了。她常因演出晚归,晚上九点,我又必须睡觉。睡觉时要从里面插上门,我妈担心夜归叫不开门,就让我睡前找隔壁的李奶奶从外面锁上。在那些被反锁在家里的夜晚,我经常对着镜子唱《照镜子》:“妈妈她到村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仔细照照我的模样……”
在那些被反锁在家的夜晚,我从未害怕过。可是有一个晚上,我被惊醒。当时感觉已经很晚了,母亲早该回来了。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抓门,那声音好像小孩儿哀啼,又似妇人互殴。怪叫声中,床前的镜子突然飘过一个穿红衣的影子,它飘了出来,落到我的被子上。我害怕钻进被子里,蒙住头,不敢喘气。
次日清晨,我醒来,起身仔细地看了看那面镜子,除了发黄的麻点,什么都没有。我打开了柜子,又看看镜子的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这时,我看到衣柜里的旗袍,它们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紫红色的丝绒,黄纱面栽着蓝绿色的绒花,苹果绿色,每一件都好看。
母亲平时总穿军服,周末进城时才会换上便装。她常穿白衣黑裙,会换件碎花乔其纱衬衣,但我从未见她穿过旗袍。我也看到她的白衬衣,虽然素净,但都有些名堂,一件衣服的领子上能系成蝴蝶结。另一件是小圆领包肩的,白纱蓝绒点,有点像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期》里穿的式样。
当我长大一些,知道爱美了,母亲不在家,我拿着旗袍对镜比试。某次被母亲撞见,我很怕她责备,但她没有,还告诉我那些旗袍的来历:“1956年,周总理访问缅甸,团里跟着去那里演出,出国前制备的。料子都是从四川带来的,你祖母给的,我选的款式。”
40年之后,我得知表姐夫洪列哥的父亲曹节就是一间上海迁京裁缝店的名裁,他很可能就为母亲缝制了出国的服装。不过一年,曹老先生也被打成右派,其后被调到北京某被服厂缝制劳动服。
我逐渐知道那个带镜子的衣橱,碗柜和床头柜也都是从四川老家带来的,这些旧货中有件皮袍,父母离婚时,皮袍寄给了父亲,还有文革中上交的外祖父留下的邮票。
因为要演唱,母亲非常注意保护嗓子。以前她嗜食辣椒,为了唱歌也戒了。她很怕感冒,但北京的冬天干冷,家里的炉子经常熄灭,很容易感冒。我的记忆总和煤火连在一起。某天清晨醒来,炉子又灭了。母亲怕烟熏着我,又怕我感冒,生火前先用大塑料布把我和被子一起蒙上,大声喊着:“你呆在床上,不许把头伸出来,不许起来。”她气急败坏地用报纸或劈柴点着火,被烟呛得大声咳嗽,再打开门放烟。
煤火也不仅止于冬天。初春时,煤球火炉撤了,但天还冷,母亲把烧饭的蜂窝煤炉搬进屋内。那时我大概七八岁,为了防止煤气中毒,离家前,她又用一根烧火棍卡住房门。我趴在书桌上做作业,做着做着就觉着很困,然后就沉沉睡去。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喊:“她醒了,醒了。”嘴里有些酸酸的液体。我睁眼一看,一堆人围着我,母亲,隔壁邻居李奶奶,李爷爷,卫生所医生,一起玩的发小儿。
听说我被阎王爷抓去时,发出了很奇异清亮的笑声。我的笑声透过薄壁板,李奶奶听到了,大声问:“老杜,是你在逗孩子笑吗?”没人回答,只听笑声。传过来N次之后,李奶奶终于决定过来看看,那时我已昏迷。我母亲自然吓坏了,她从未想到她的母爱险些使我丧命。
除了《照镜子》那首歌,我还记得母亲唱过《蜻蜓姑娘》和《晚会圆舞曲》。前者是一首苏联民歌,第一句是“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叫我心欢畅……”《晚会圆舞曲》以四三拍的节奏,唱出“晚风多么凉爽…唱吧,唱吧,尽情地唱吧?愉快地唱吧……”很有几分斯特劳斯圆舞曲的味道。她说:“那歌是中国作曲家的原创,不是泊来品。在音乐汇演中,我唱了它,还获奖。”
真奇怪,那个时代竟然有人有心有胆作一首“圆舞曲”。很多年之后,我发现会唱或记得一双两首歌的人并不多。与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相比,它们既缺少政治含义又不够通俗。
当母亲唱《晚会圆舞曲》时,我跟着她去过一个大礼堂。她在台上唱歌,身旁的乐队演奏着,台下一对对的男女搂着跳舞,于是我知道妈妈晚归并不都是去演出,还有伴舞。舞间休息时,母亲领着我去了另一个礼堂,那里正在放映电影。后来,我再请求跟着她去伴舞时,她不再带我去,说是小孩子不适合那种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