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实的多元是不可能了。消费文化的统一性,正在于市场的统一性,和感觉被复制的单一性。利润与欲望宣泄的结合,使文化变成工业,利用人的弱点和文化的弱点达到最大利润。一切都表现为对时间的高度敏感,以瞬间顶替永恒,将哲理和刺激煮成一锅,先锋派也向通俗化妥协,逃避生活的方式就是玩艺术——
中国正在溶入世界市场。她变得越来越世界性但也让我们越来越陌生了。
六、“信天游”与黑豹互相捉摸
诗词大家叶嘉莹刚与言情大家琼瑶先后离世,恰好一雅一俗,雅者“悄悄的我走了”,俗者声名大噪,倒不是她所谓“轻生”,毕竟读者遍天下,坊间又褒贬蜂起,诗词会有几人读?中文世界早是“下里巴人”菜院子,阳春白雪凋零净尽,这颇可比拟于唐君毅以“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形容保守之意义与价值的衰落,中文文坛送走这一雅一俗两大家,真乃雅俗两气皆衰矣!诗词是不要说了,通俗小说门类中,比言情还要大宗的武侠如金庸,走在2018年。
雅俗自古已分,可是人类越往后走越俗,雅所剩无几。加之,中国文化又有大传统(精英)与小传统(民俗)之分,两者之间紧张和冲突,千年未消;西学东渐,文明衰败,百年激进,大传统式微,出来如毛泽东一类光棍,喜好玩耍三教九流,亦是利用小传统反大传统的能手,一时沉杂泛起。
一场文化大革命,对大传统(价值体系)釜底抽薪,小传统里反而吸收了“造反有理”的新资源。
十年开放,一场流血,再加上后来二十年的"挂羊头卖狗肉",接下来是些什么呢?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
就在《河殇》旋风刮过,还在“六四”屠杀后的恐怖中,中国大陆仿佛在血腥中飘荡起一股“西北风”。甚至我逃亡到一个边陲小镇,那商业街上的所有商店、饭馆、旅社中的各种喇叭,都在吼叫一曲〈黄土高坡〉;这旋律伴随着我离乡背井初期的感伤。
“西北风”就像上个世纪八、九○年代之交的一支过渡插曲,至今对它没有到位的诠释。一说它是以“草根”的阳刚,抗拒“邓丽君”的悱恻缠绵。又说大陆流行乐坛摆脱模仿港台的第一步,是回归西北的“黄土情结”;好像那里是一个充沛的源头活水。“西北风”也总拉上崔健的摇滚,然而崔健对采访他的查建英说,“西北风”不过是一种“商业的东西”,他自己的摇滚则是“模仿西方”;因为“他们那种追求自由的个性,正是我们东方人缺乏的。”——这小子不只有音乐细胞,观念上也绝对先锋前卫。
“文化中国的意义世界”成了什么模样?有一次我去哈佛听人讲,“毛泽东热”已是旧闻,什么“中华大家唱”、“易经”热、辞典热、“文化衫”变成“语录衫”、“唐诗今译”发行二十七万册、北大青年教师重注“十三经”等等,在场的人都懵了。
这些,好像北京那只"黑豹"摇滚乐队唱得有点儿模样: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想一想是相互捉摸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着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分多说你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也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再相信
不再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经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已不是从前的我⋯⋯
在一场血的祭奠之下,在那最古老也最现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边缘的北京,大陆自己的市民文化,从崔健的西北风摇滚到葛优的大陆版“无厘头”,从王朔的“痞子文学”到毛阿敏的演唱会,有点肆无忌惮地放纵起来,直到中南海里住进来一个陕北人。
我至今还记得,四九后中国文化最贫瘠的时光,就是“八个样板戏”时代,几乎人人可以跟着大喇叭哼几句沙家浜什么的,到省城以下就是地方样板戏而非京剧了。
那个陕北人不会让几亿人唱“黄土高坡”的,
可是他会不会只准中国剩下一首《东方红》,还真说不定。
中国在改变,但注定不会再按照某一种理想去塑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