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有一次我去台湾,一下飞机就说,渴望拜谒名重一时的柏扬、陈映真和李敖。柏扬从台北郊外的山上赶来会我,仿佛离市嚣已经很远。在一个饭局上见陈映真,看上去眼色迷蒙、一脸厌世。再打听李敖,说已经躲出台北。我这才意识到,三位名士如今都已在尘世之外。向台湾人打听他们,会召来一顿奚落:都什么年月了?
那时台湾的出版界很惨,书店里只有最年轻的女歌星的最短的格言集畅销,大家对另一种语言——立法院里的“肢体语言”又想看又烦心。朋友告诉我,当年的文化精英已成古董,如今台湾是政治精英和大众文化明星的天下。
还有人记得林怀民吗?二十多年前台湾文化艺术脱出体制的第一步,就是从他的“云门”开始的。台上台下一起流泪,台湾成了“国际孤儿”,执政党和文化人都需要“本土化”。这情形,就如同后来邓小平和大陆知识分子,都需要“伤痕文学”一样。
看来,两岸的结局差不多,都是占统治地位的官方意识形态,与反体制的文化力量同归于尽,代之而起的是大众消费文化。虽然这在台湾,是经“美丽岛”事件的压力而促使蒋经国变革,而在大陆则是经由一场流血,在刺刀下将文化精英赶到“外头”和“里头”。不过我想,既使没有“六四”,商业化的大潮也已势不可当,文化摆脱政治魔咒之后,还会套上商业化的魔咒,这个趋势是注定的。
所以,海外文化人还未结束政治流亡,恐怕要准备另一个更漫长的“文化流亡”了。
四、杜维明发明“文化中国”却忘了大众文化
杜维明讲“文化中国”,有三个意义世界,新加坡来的学者郭振宇说,你忘了一个“世界”——大众文化。那些流行音乐卡带、KTV、卡拉OK、香港电影、武侠小说、通俗文学,已是“中国文化共同体”的一部分,它们超越地理上的“三个意义世界”,在所有中国人的世界蹦来蹦去,所向披靡。台湾“小虎队”打遍两岸,四年赢利四千万美元,“亚洲周刊”称“小虎队统一中国”。其实在海外的一般中国人当中,哪里有中国文化的主流?能有的就是这种中文式的消费文化。
大众文化是港台商业社会的分泌物,以其经济强势,已对大陆构成绝对优势的文化霸权,在后现代的中国,或许成为主流。它的源头活水,大约是四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场孕育的市民文化(中心),后来同地域性的岭南文化、闽南文化(边陲)杂交而成,这就如同台湾的通俗小说,都要拜当年上海租界里的张爱玲为鼻祖。
台湾社会的现代化虽不过比大陆早了十年,却使两岸处于两个时代。台湾因七零年代先得技术文明和消费文明而占据高屋建翎之势,大陆迟至八十年代对外开放,势必成为发达国家的商品和文化消费品的倾销市场,这种情形,正如台湾在经济起飞时成为美国和日本的市场一样。
这种落差,又是因为港台处于西方体系之内,其体制虽也钳制民间对政治的参与,却同时给民众以不参与的“自由”,因此给社会留下通向世俗的巨大空间,各种“次级文化”或“亚文化”都可以在政治禁忌之外发展;而大陆由于对文化资源和人的心灵的过度摧残和禁锢,“次级文化”无从滋生,“文革”后文化的复苏需要向外借助一个推力,这在知识界产生对西方各种思潮流派的囫囵吞枣的现象,在民间则产生借港台通俗文化而世俗化的现象。
如今大陆毕竟在一场血的祭奠之下,放纵了民间次级文化的滋生,于是,在那最古老也最现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边缘的北京,大陆人自己的市民文化,从崔健的西北风摇滚到葛优的大陆版“无厘头”,从王朔的“痞子文学”到毛阿敏的演唱会,真正肆无忌惮地——没有政治禁固也没有精英压制——成长起来了。
五、小传统反大传统
市民文化的兴起,淡化政治色彩,无意识形态倾向,却有反“精英”倾向。
文化空间的获得,原本是仰仗一个庞大的文化买方市场的兴起,文化产品迅速变成了商品,使得任何精神层面的影响——无论官方的还是知识精英的——都必须减弱到市场可以接受的程度。这恰好形成一种张力,产生了精神上的中间地带。同时,文化的市场化迫使各种新思潮、新观念都必须走大众化的路线,这种大众文化的消费性和传播方式,都是精英文化所不适应的。
在中国文化当中,大传统(精英)与小传统(民俗)之间的紧张和冲突,从未消除;一百年来传统的式微,又产生如毛泽东一类利用小传统反大传统的能手,使两者在深层蕴涵着敌意。
大众文化在中国有双重的边缘性——文化上的和地理上的,它由边陲侵入中心,对大传统下的精英文化构成挑战,就象历史上的边缘人入侵中心,将文化人边缘化;同时,以传统包装现代,廉价出售,将民俗文化(小传统))商品化。
地处儒家文化区边陲的港台消费文化,冲击着处于前现代的大陆,以浓厚的西洋化和反传统特色对其“反哺”,并召唤大陆市民文化的兴起,从价值观念到话语系统都迅速将大陆解构。
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以西方中心主义和经济强势为后盾的现代消费文明及其痞子文化(kitch cultuer),到处都在瓦解着人类的传统价值,也创造着多元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