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的对象“主要是解放后由群众揭发、举报的敌特嫌疑对象,还有被捕判刑后释放出来的国民党中高层军人、将领”。[39]这一类人的名单都由公安局提供:
抄家名单都是公安局给我们的。因为那时候我们都是“红五类”,公安局就是给我们一个名单,怀疑哪个地方有敌特的嫌疑,或者有海外关系的资本家,我们就去抄他们的家。公安人员穿着便衣等在下面,我们抄到的东西也都交给公安局,而且是要登记的。[40]
各区名单集中后,再按区分下去;同时分下去的还有地图,由警备区提供,是五万分之一的军用上海地图,很详细,哪个弄堂是死路还是活路,都标得很清楚。[41]这些抄家名单是上海市委要求公安局系统提供,还是公安局系统自己根据谢富治讲话执行?目前还不得而知。而负责上海公安工作的市委书记梁国斌,在北京红卫兵到上海串联时,曾经说过“可以向红卫兵提供一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名单,让他们去抄家”,[42]也可间接证明上海抄家名单至少是在市委默许下提供的。
一个当事者还回忆,“上面”对此次抄家作了规定,如必须留出与周边群众同等生活水平的家用物品,如热水瓶、被子、锅碗瓢盆等,以及现钞、存款、粮票等,都有很详细的数目规定;如果遇到反抗马上汇报,不许武斗,等等。[43]
大抄家的第一天晚上,市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和红卫兵一起坐着吉普车巡逻,时刻准备哪里出事便马上赶去处理。[44]
趁红卫兵抄家的机会,有关部门还让红卫兵出面干他们不便出面干的事。据说监测部门过去在一些地段,长期发现可疑电波点,有的可疑点在多户居民混杂的房子里,碍于法制不能挨家上门查抄。这次抄家,有关部门便要求红卫兵对可疑点的一幢或几幢房子进行抄家,甚至安排人亲自查抄。据一个当事者回忆,他当年听参加过这类抄家的“上红总部”纠察队负责人说,曾看到一些成年人直接参与抄家,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带着袖章,看上去像红卫兵,但有的人年龄明显大了些,便戴着口罩。他们抄家挖地三尺,破墙凿洞,内行得很。[45]上海虹口区北虹中学的一个学生文革后也回忆说,他们学校当时曾几次被要求“抽调一批可靠红卫兵”,以抄家为名,对公安局内部掌握的敌特嫌疑对象进行搜查……规定了纪律,如不准透露是公安局带领抄家的,只能叫公安局带队的人老师,还不准对外人提起被抄的对象,查抄中不准打人、砸东西、所有查抄物品都要登记造册,由被抄人本人签字和居委干部签字才能带回来等等。而且,所有的抄家都是在夜间进行,公安局还为我们的行动配备了卡车。其中一家被抄对象在和平公园附近,公安局怀疑那家有秘密电台,结果什么也没有抄出;另一家是49年前开首饰店的老板,怀疑他家隐藏黄金等大量贵重物品,结果果然抄出大量金条金砖甚至夜明珠。[46]
此类有关部门让红卫兵出面干他们不便出面干的事还有许多。例如上海市第51中学一个红卫兵组织的负责人,那些日子接待过几个成年人,自称是公安局的,给了他们一份十几人的名单,都是住在徐汇区的;来人说这些人在中国人民银行租有保险箱,存放的可能是敌产,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甚至可能是武器,希望红卫兵小将去“破四旧”。但这些保险箱必须同时使用两把钥匙才能开锁,一把在银行手里,另一把在箱主手里,“我们不好出面开锁,你们红卫兵小将出面”。红卫兵根据提供的名单去到这些人家,要求交出钥匙,所有人都以种种原因推说钥匙不在或找不到。于是红卫兵将他们带往银行,要求银行强行开锁,并由箱主支付10元开锁钱。结果,开出来的全部都是外币或黄金,没有武器电台之类。这些资产都当场在银行“就地上交”,物主不敢表示任何异议。[47]
全市性大抄家还真抄出了十几部发报机,有个发报机是从棚户区里抄出的。那些原先测出可疑电波的点,有些挖地三尺也没有抄出发报机,但有些可疑点确实抄出发报机。而且自从这次抄家之后,全市可疑电波全部消失,整个上海的上空安静了好多年。[48]
高安路19号是不公开挂牌的中共中央华东局的宣传部。小院隔壁是情报研究所,也没挂牌。19号对面的一幢小院,房主出国,房子长期空关着,可屋子的阁楼上居然架着一门炮,对着19号宣传部,下面箱子里还有两枚炮弹。[49]
还抄出不少武器:长短枪、机关枪甚至六零炮。全市共抄出3万多支轻重武器,从迫击炮到手枪,到好几箱黄油都没擦干净的步枪。[50]现在看来,那些抄出的武器,有些可能只是共产党执政后收缴民间武器时没有上交的私人武器;那些发报机,有些可能只是早就废弃的商业电台。但是,抄家后可疑电波消失,说明还真是曾经有过正在使用的政府控制外电台。
“上红总部”成立后,曾打算将抄家花絮登在《红卫兵》报上,市里没同意,说许多事是保密的。“上红总部”就在自己办公楼下办了个“红卫兵抄家成果展览会”,展出抄出的枪支弹药和电台,以及黄金等物。[51]
曹荻秋9月4日一个讲话说,“上海的红卫兵抄了五千家”,[52]这显示,9月4日之前,上海被抄家5,000户。1966年9月18日曹荻秋在全市区县局以上干部大会上,作关于上海文化大革命形势的报告,在汇报“文革战果”时,曹荻秋说上海搜出黄金48万两,“是北京的10倍”,“北京好像动得比上海厉害,但上海成绩比北京大”。[53]10月,曹荻秋去北京参加中央工作会议,将红卫兵抄家作为上海文革战果汇报。后来造反派说,上海市委这是将文革的“破四旧”成果“据为己有”。[54]
抄家风潮愈演愈烈
三天大抄家的组织者和参与者都回忆说,最初公安局、派出所提供的抄家名单中,没有社会知名人士或所谓“反动学术权威”和“黑帮”,基本都是资本家、小业主,还有长期被有关部门怀疑是“特务”者。市委通过公安系统影响红卫兵的抄家行动,固然有趁机将他们一直怀疑的对象抄家,但更多的应该是希望尽量将红卫兵的抄家行动控制在各级党委手里。
但事实上,全市性大抄家起了示范效应,以后的抄家根本不可能被控制约束,紧接着全市抄家不断,而且即使在那三天大抄家中,绝大多数知名人士也还是被本单位职工或本地区红卫兵、居民抄家,市委根本无法阻止。参加这场全市性大抄家的,不但有各中学、大学的学生红卫兵,而且更有成年人组织的红卫兵。红卫兵运动兴起的最初期,在职职工也学着学校学生,成立红卫兵组织;以后不久,因中央不赞成,红卫兵成为纯学生组织。
这些成年人的红卫兵组织,在单位党组织的策划或默许下,对本单位“牛鬼蛇神”抄家。文革结束后,许多工厂、工业局编印的“文革大事记”或“党史大事记”中,对此都有记载。8月30日晚上,光是冶金系统各单位就出动五六千名职工红卫兵,冶金局直属单位共有900多人被抄家,其中局机关53人。[55]工厂的职工红卫兵组织也对自己厂的“地、富、反、坏、右”和“资本家”组织抄家行动。例如国棉17厂,8月31日至9月1日两天,全厂出动400多名由干部和工人组成的“红卫兵”,对34名“重点对象”进行抄家。[56]没有工作单位的自由职业者,也难逃抄家之劫,如著名翻译家傅雷及其夫人,就是被自己所住地区的房管所职工红卫兵抄家,接着又被上海音乐学院红卫兵抄家,不甘凌辱,于9月3日凌晨双双自尽。
上海第一批被抄家的对象中,市委常委、市公安局长黄赤波也在其列。当时上海对各级干部的批判还在市委的控制之下,批判干部尤其局以上干部要得到上级党委批准。黄赤波是文革初期最早被市委抛出的局级干部之一,8月23日晚,市公安局文保处的干部王维章,带人去抄了黄赤波的家。王以后成为公安局系统的造反派负责人。[57]以维持社会秩序为责任的市公安局的局长尚且自身难保,普通市民更难逃劫数。不久市委进一步失去对全局的控制能力,抄家之风更加蔓延。抄家对象,开始是“牛鬼蛇神”中的一部分:“黑六类”,即地、富、反、坏、右,再加上资本家(实际上还有小业主),以后很快波及党政领导、工商业者、上层民主人士、作家演员等著名文化人士、学校教师,等等;几乎波及所有的“牛鬼蛇神”;有的单位凡带“长”的全部都被抄家。
市人民银行不论共产党执政前后,凡曾担任过银行正副经理、襄理者,都在被抄之列。商业一局更提出:“抄错是方法问题,不抄是立场问题。”静安区抄家1.78万余户,占全区总户数的14%,其中被抄家最多的是威海、延中两个街道,各占总户数17%多。海运局到1966年10月底,共抄144户,其中机关干部18人,船长20人,轮机长7人,大副21人,二副7人,大管轮3人,二管轮3人,三副和三管轮以下工人65人。全市文化宣传系统1.1万名干部中,被抄者2,421人,占22%。[58]
上海是中国民族资本家最集中的地方,被抄家对象也最多,知名人士如刘念智、郭琳琪、荣漱仁(荣毅仁之姐)家被抄。全市6万多工商业者统统被抄家,无一幸免。一些社会知名人士,更是红卫兵抄家集中目标,作家巴金、书法家和诗人沈尹默,以及演员赵丹、白杨、京剧演员童芷苓等等,上门抄家者络绎不绝,这帮去了那帮来,甚至时常发生两群抄家者在同一时间上门的情况。抄家株连名人子孙后代。黎元洪儿子、段祺瑞侄子、袁世凯孙媳妇等悉数被抄。上门抄家的不仅红卫兵,还有单位造反队。抄家者挖墙洞、砸橱柜,上到房顶,下至地板,角角落落都抄彻底。更有“毁灭性抄家”,不仅拿走东西,还将未拿走的东西肆意破坏。有的家庭,被抄家后接着又被强占房子,“扫地出门”,失去栖身之地。[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