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昭是无法抹杀的。林昭思想永远为中国人民所铭记。林昭精神不会灰飞烟灭。正如她一首血诗所说:
将这一滴血注入祖国的血液里;
将这一滴向挚爱的自由献祭。
揩吧,擦吧,抹吧,这是血呢!
殉难者的血迹,谁能抹得去?
林昭针对毛泽东那首七律《占领南京》,在狱中写下《血诗题衣中》,充满大勇无畏而且深刻独到的批判意识:
双龙鏖战玄间黄,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鲁连今仍昔,横槊阿瞒慨当慷。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汗惭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沧桑。
林昭在监狱里投给《人民日报》的血书中,居然能够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
“长期以来,当然是为了更有利于维护你们的极权统治与愚民政策,也是出于严重的封建唯心思想和盲目的偶像崇拜双重影响下的深刻奴性,你们把毛泽东当作披着洋袍的‘真命天子’竭尽一切努力在党内外将他加以神化,运用了一切美好辞藻的总汇和正确概念的集合,把他装扮成独一无二的偶像,扶植人们对他的个人迷信。”
她对极权统治作出了感天动地的凄烈的控诉:
“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罪恶的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
林昭早就有言:“在历史的法庭上,我们将是原告。”反右运动结束以后,林昭就曾对“五一九运动”的骨干之一的谭天荣说:“当我加冕成为‘右派’以后,我妈妈用惊奇和欣赏的眼睛端详我,好像说,‘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成熟了’。我现在才真正知道,‘右派’这桂冠的分量。无论如何,这一回合我是输了,但这不算完。‘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谭天荣:《一个没有情节的故事——回忆林昭》,收在《走近林昭》)。
林昭在写于1960年的长达三百七十行的诗篇《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中,发出这样的呼唤:
……
燃烧,火啊,燃烧在这
漫漫的长夜,
冲破这黑暗的如死的宁静,
向人们预告那灿烂的黎明,
而当真正的黎明终于来到,
人类在自由的晨光中欢腾。
……
还能忍受吗?这些黑暗的
可耻的年代,结束它们,
不惧怕阿西娜的战甲,
不迷信阿波罗的威灵,
更不听宙斯的教训或恫吓,
他们一个都不会留存。
……
在判处死刑走向刑场前,她更写下了一首五言绝句:
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灵台。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这些激情滚烫、义正词严的诗文,特别她这首临死也要写下绝不屈服的悲壮决绝的遗嘱般的绝句,像一把卓然艳丽的自由之火,闪烁着神性的光辉,将永远激励着人们前进。
四
林昭身上极其珍贵地充满着批判、控诉、呼唤,但还远不止这些。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在《面对血写的文字》一文里,曾经指出:如果说“五一九”运动中的主要口号是“民主”和“法制”,林昭则在坚持“民主化”特别是“政治民主化”的同时,更进一步提出了“人权”和“自由”的概念。这一点,钱教授强调说,“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国历史上自然是有着重要意义的”。钱教授后来在他的《“殉道者”林昭》一文中进一步补充说,在1964年、1965年,毛泽东正在准备发动文化大革命,实际上就是试图将他的阶级斗争的治国逻辑和路线推行到领袖独裁与群众专政相结合的“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极端,来解决中国党内与社会的矛盾;林昭对“人权”与“自由”的呼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的。而早在此之前的1962年,林昭和她的“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的战友,就已经竟然能够提出了另一种与毛泽东完全相反的治国路线与目标。在他们的纲领上,赫然列出“八项政治主张”,即“一,国家应实行地方自治联邦制;二,国家应实行总统负责制;三,国家应实行军队国家化;四,国家政治生活实行民主化;五,国家实行耕者有其田制度;六,国家允许私人开业,个体经营工商业;七,国家应对负有民愤者实行惩治;八,应当争取和接受一切友好国家援助。”(引自黄政:《林昭被捕前后的一段往事》,收入《走近林昭》。)
令人格外悲愤和痛惜的是,惨遭极刑的林昭还是一位充满爱心的基督徒与和平主义者,信仰的力量使她始终保持着人性的高贵和不屈的意志。即使在惨受非人迫害的血雨腥风中,她还在思考着:
“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较为文明的形式进行而不必要诉诸流血?自由,诚如一位伟大的美国人所说,它是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还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实而完满的自由!……然则深受着暴政奴役切肤之痛再也不愿意作奴隶了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无视如此悲惨的教训而把自己斗争的目的贬低到只是期望去做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主呢?奴役,这是有时可以甚至还必须以暴力去摧毁的,但自由的性质决定了它不能够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够以权力去建立。”
这些话语,具有何等崇高的人格力量和伟大的思想价值啊!或者用林昭自己的说法,“这是有一点宗教气质──怀抱一点基督精神”的。她事实上把自己称作“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战士”。她的精神历程,昭示了中国自由精神的复兴。
钱理群教授在评论他的充满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气质的学姊林昭时,称颂她是受难的殉道的圣女。这位“中国的圣女”,唱出了一首最悲壮、最坚韧、最决绝、最动人的“天鹅之歌”。
一位无名氏,写了一首《十字架下的圣女》(《文革九歌》之七),以祭林昭:
是自由的化身
是不化的贞烈
是红楼碧血诗魂
是太湖剑胆孤月
苦难雕刻的灵魂
灵魂站立的圣洁
让时代苍白地拒绝
让人性巍峨地选择
哦,你就是你
一袭白衣的殉道者
一尊无需基座也
不屑以浮云和桂冠
来烘托凄美、博爱和执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