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拓不执行毛的阴谋故而遭忌
四月十日的“床前训话”,已经是毫不掩饰地再二再三地逼着邓拓辞职下台。可见,毛泽东早就对邓拓忌恨在心,必欲除之为快了。
五月一日晚,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庆祝“五一”节的焰火晚会。当时的政治局委员兼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同志把我叫到城楼边上人少的地方,对我说,中央已经决定调换邓拓,问我愿不愿接替邓拓的工作。我当即坚决地表示,我才疏学浅,难于担当如此重任。这表明中央正在考虑新的人民日报总编辑。
据当时任新华社社长吴冷西同志的回忆,六月一日,毛泽东亲自约吴谈话,对他说,找你来是商量一件事,就是想调你到人民日报去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吴答以自己理论水平不高,表示“不适宜到人民日报去”。毛最后说,给你十天考虑时间。六月十三日,毛又找吴谈话,说:“中央已决定你去人民日报,今天就去,先去帮助乔木工作一段时间,中央再正式宣布任命你当总编辑,同时兼任新华社社长。”
在邓拓任总编辑时,人民日报社实行的是“总编辑制”,总编辑是报社各项工作的最高领导人,现在改为“社长制”,社长是最高领导人。实际上毛泽东对邓拓是明升暗降,报社的一切大权从此都掌握在总编辑吴冷西手中。
毛泽东“引蛇出洞”的政策,在中央最高领导集团中,了解毛泽东真实意图的人并不多。难怪毛说,当时“百分之九十五的老干部都不理解。”那时刘少奇和邓小平也被毛认为是保守的。
毛批评对他的两次讲话在“党报上没有声音”,而“让非党报纸抓住了这面旗帜。”他表扬了《光明日报》、《文汇报》“鸣放”得好。记得邓拓曾经对我说过:“主席说百家者两家也,我就更相信他讲的双百方针是假的,《人民日报》不能学《光明日报》、《文汇报》那样鸣放,学了要出乱子。”邓拓说:“《人民日报》如果也像那样的鸣放,也被打成右派报纸,党中央也会陷于被动,人民日报社内部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右派分子。”以后事实证明,《光明日报》、《文汇报》都被打成“右派”报纸,两家报社的总编辑都成了大右派。因“鸣放”得好而又受到毛泽东赞扬的《中国青年报》,四个正副总编辑,三个当了右派,一个被撤职受到严重警告处分,中青报的领导班子几乎全军覆没了。可见,毛主席批评说:“人民日报按兵不动,党报被动,党的领导也被动,这里面有鬼,鬼在什么地方?”看起来邓拓早就看出有一个“引蛇出洞”的“鬼”,有个能把“阴谋”说成是“阳谋”的鬼,这个鬼就在毛泽东自己的心里。
在毛老人家大搞阳谋的情况下,邓拓当然不是“善解人意的人”。吴冷西来了以后,中央书记处和政治局的会议他都列席。邓拓明升暗降,处境十分艰难。这时,邓拓分管社论、理论和文艺宣传。在一九五七年十月的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再次批评一九五六年六月二十日《人民日报》的那篇反冒进社论,批评“右倾保守”准备发动“大跃进”。他批评这篇社论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说:“一九五六年,经济文化上有了一个很大的跃进,可是有些同志低估了成绩,夸大了缺点,说冒进了,吹起了一股风,把多快好省、农业纲要四十条、‘促进会’几个东西都吹掉了,影响了今年经济的建设,特别是农业的进展,给群众泼了冷水。”这次会上,毛泽东又不点名的批评了邓拓。
一九五七年底,在十二月二十日的编委会上,胡乔木专门批评了思想、理论的宣传问题。他说:毛主席批评《人民日报》时说过,《人民日报》不是第一流的报纸,是第二流的报纸。因为它不谈理论,不谈思想。在讨论什么问题时,要经常记住辩证法,历史唯物论,要讲阶级,讲矛盾,分析矛盾性质,这就叫有理论。但人民日报这么多人写文章却佷少谈这些。
邓拓终于被迫辞职
紧接着,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一日至二十二日,在南宁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再一次旧事重提,以尖刻的语言,当著所有的与会者的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批评邓拓。当邓拓走进会场时,毛泽东说:“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民日报、革命党不革命。我在二月二十七日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民主党派拿我的文章各取所需,人民日报闻风不动,写一篇社论,从恩格斯谈起。我给你们讲,你们又不执行,为什么又不辞职?……有一句名言‘千金难买好时机’,‘寸金难买寸光阴’。大鸣大放,清华大学叛变了几个支部,不然审也审不出这些叛变分子。邓拓就是无能。我说他是教授办报,书生办报,又说过他是死人办报。”
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又批评了两年前那篇反冒进社论。他认为这篇社论有原则性错误。他说:“不能说社论一点马列主义没有。但在‘但是’以后,是反马列主义的。社论的提法同魏忠贤的办法一样:‘东林虽有君子,然亦有小人。’这是魏忠贤的笔法,其实是说东林皆小人。引我的话,一来不冒犯我,二来是借刀杀人。把我的话掐头去尾,只引反左的,这不对。不用全段话,是秦琼卖马,掐头去尾要中间一段。方法是片面的。前面讲少数如何,后面讲多数如何。形式上两面反,实为反左。”
上述这些讲话,逼迫邓拓只能又一次辞职。到这年八月,中央才批准他辞去人民日报社社长的职务,到北京市委当文教书记。到一九五九年二月,报社专门举行了一个正式的欢送会,这是编辑部全体人员参加的一次盛大集会。他在会上心情激动,朗读了他那首著名的《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的七言律诗。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
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
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邓拓一九五九年二月十二日
这首诗,令我终生难忘。离开这样的好领导、好师长、好战友,我感到困惑和茫然。我反复琢磨,他那句“文章满纸书生累”的“累”字,很可能最先是个“泪”字,可作“滴滴血泪”来解释,以后才改为“累”字。
临别交心,文革玉碎
在他离开报社以前,他曾约我到京郊潭柘寺去转悠了一次。在那曲曲弯弯的山道上,在那幽深寂静的寺院里,我们两人怀著沉重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伐,边走边谈,有时就在石头上坐下来谈。当时,一来我的思想觉悟不高,二来是他很严格地吐词遣句,总不指名道姓,不能对我敞开胸怀,畅所欲言。我当时比较天真幼稚,更缺乏党内斗争经验,的确不能充分理解他的心情。现在想来,真恨我当时不是他的知音。那时,我还是一再劝他不要辞去报社的社长职务,甚至劝他要作一些斗争。他连连说:“难呀,难呀!”
可惜,我在一九八六年写的纪念他逝世二十周年的文章时,是这样写的:“他长长地叹了几口气说:‘如果允许的话,我真想留在这寺庙里多读点书,多写点文章。’对他的一句发自内心的真话,而未敢公之于众。时间又过去十二年了,我应当把他那句感慨颇深的话写出来,他说:‘我们党员,连当和尚的自由也没有,我真想在哪个深山名寺,落发为僧,读一点自己想读的书,写一点自己想写的文章。’多少年来,我多次想过他的这句话,我自己虽然没有被迫产生过“落发为僧”的念头,但我多次深感我们这个自翊为民主的党,党员既没有退!党!的自由﹙要退就得作为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出党﹚,也没有思想言论的自由。”
一九九二年,我写了一篇《报人生涯五十年》的自述,其中谈到了邓拓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时就被迫自杀的事。我写道:“我的战友和师长邓拓同志在这场风暴中首先倒下。他像玉石一样地‘碎’了,而我,却如‘瓦’一般地活着。”这是中国最优秀一代知识分子的悲惨下场。但是,他们所创下的杰出的业绩却永世长存。邓拓所领导进行的一九五六年的人民日报大改版,是我国新闻史上极为宝贵的一页,它将继续光耀人间,邓拓的英名将永远铭刻在亿万人民的心中。
对于邓拓之所以遭受到毛泽东那样辱骂和忌恨,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我将在下一章来加以回忆。
﹙一九九八年七月写于北戴河,一九九九年三月三十一日第二次修改﹚
Apr1415:23:242001发表于五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