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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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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得胜大队队长,领着一班人,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去堡子湾迎接红丝绸包扎的“红宝书”。回来后,又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将“红宝书”分发到贫协队员和先进社员的手里。领到的人都捧回家,摆在了堂屋的佛龛里。

那些年,许多“重大决策”都是在生产队形成的。比如,选队长,修水利,出民工等。有些大事能呛呛到半夜。有的人时间一长就睡着了,甚至打起了呼噜。直到散会,才有人喊一声:“别呼了,起来尿泡尿再睡!”于是人们一起哄笑起来,然后欢声笑语地往出走。

那时,得胜堡也经常吃“忆苦”饭。就是在大队部院里架口大锅,把地里采来的野菜,放进锅里煮,撒上米糠和麦麸,像猪食一样,有时比猪食还难喝。按要求,每个社员都要喝上一大碗。一次,一个年轻社员,端着碗,装着到远处喝,悄悄倒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被人发现后遭到了痛殴。

舅舅对门院有一家人,男人姓苏。他们家人多,有五、六个女孩儿。老苏两口子平时都很激进、很革命,经常有超人的积极表现。

每当吃忆苦饭时,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每人领一个忆苦饼子,而老苏家的孩子却每人领好几个。别人都纳闷,如此难咽的饼子,他们领那么多咋吃呀?

队长看到老苏家的孩子领得多,心里高兴,觉得她们有觉悟、挺好,就不止一次地在会上表扬老苏家。可是后来,队长突然不再表扬老苏家了。原来,据有的社员悄悄地揭发,别的孩子领了忆苦饼子是自己吃了,而老苏家的孩子领了忆苦饼子却是统统拿回家喂鸡。老苏家喂着不少母鸡,每次吃忆苦饭对他家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可以省下来好几天的鸡粮!

有时还要开“忆苦”大会。社员们白天要下地,忆苦会基本上都安排在晚上开。会场布置在场面的空场地上,搭上台子,两边木杆上挂着两只马灯。民兵队长二狗把四五十岁、驮背的地主和地主婆押上来,让他们弯腰撅腚地站在台上,面向黑压压的社员。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跳上台揭发地主过去如何欺压剥削长工。

妇女队长让几个嗓子好的妇女,在台上互相搀扶着,唱起那支《不忘阶级苦》的歌。当时那首歌在大江南北很流行,前几句歌词是:“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歌词通俗易懂,曲调婉转悠扬,加上妇女们唱时带着哭腔,听得人们直掉泪。

会议进行到高潮处,民兵队长跑上台去,照着地主的又黑又脏的脸就是几巴掌。抽得他跌倒又被抓起,边打边呵斥:“还不老实,跪下!”一脚踹得地主跪在台前,地主婆也乖乖跪在一起。朦胧的灯光下,殷殷暗血从地主干瘪嘴角流出来。突然,有一个人冲上台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台下群众也举起胳膊跟着呼应:“打倒恶霸地主!”那个人又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吃水不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台下人也继续跟着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

在一次忆苦会上,队长讲述了自己解放前的苦难:“我从小就当长工,在地主家干活,地主为了剥削我们的劳动力,农忙时还让他老婆送饭到地头,有时还带一点酒过来,为的是延长我们的劳动时间。如今我们翻身作了主人,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所以我们要听党的话,好好地建设社会主义。”

还有一次,是请一个“五保户”给大家“忆苦”。他先讲旧社会如何苦,家里揭不开锅,逃荒饿死人,讲到最后,没把住嘴:原本想解放后,能过上好日子,哪知道,还是吃不饱。吃不饱还不算,连出去逃荒都不行。我的老婆娃娃都是60年饿死的。让支书听的直冒冷汗,赶紧说老贫农身体不好,高血压头晕,把时间闹错了。

开忆苦会,娃娃们觉得热闹好玩,台前台后地乱跑乱窜。会场凉风习习,木杆上马灯摇晃,灯焰跳动,光线昏暗,背后是无边的沉沉夜色。这激动人心而又有些叫人害怕的场面,在许多人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1968年,得胜堡也按照中央的统一部署,“清理阶级队伍”。大队办公室成了运动的指挥部,也是批斗人的地方——官方名字叫“学习班”。第一批到“学习班”受教育的是在册的十几个“地富反坏”分子。

“学习班”学习的内容主要是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规定、《毛主席语录》、《两报一刊》社论及有关文件,其次的活动是“请罪”。“请罪”的方式是面向毛像,躬腰90度,直至汗流满面不能自持,然后起来立正交待问题。有时还要给“请罪”人脖子上挂筐,筐里放砖石,以增加重量。更厉害的是故意让“请罪”的人站在条凳上,然后从背后用脚把凳子踢倒,毫无防备的“请罪”人就从凳子上栽下来,摔得满脸是血,惨不忍睹。

如果被认为“请罪”态度不够诚恳,则要对其进行“帮助”。“帮助”就是打嘴巴子(后来升格为用器械打人),由大队选出的运动积极分子、“治安员”来例行公事。有时主持人可以指定某个“坏人”去打另一个“坏人”。有的人被打后如果态度不够好,那就要被反复打,直到打服为止。

为了搞好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公社及生产大队的领导,往往因势利导地从年轻人入手,把他们的入团、入党、评先进、提拔与阶级斗争观念性强不强挂钩。年轻人如果想进步,必须要“爱憎分明,斗争性强”,得胜堡一时出现了许多六亲不认的积极分子。

那时,得胜堡设有高音喇叭,播出时,全堡的人都能听到。广播站设在公社所在地堡子湾。广播以歌曲《东方红》开始,《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林彪折戟沉沙后,改成以《国际歌》结束了,因为《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的歌名林彪曾题写过。

六七十年代,建立在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基础上的生产队,生产力水平非常低下。突出的标志是生产工具的落后,所用的农具与一两千年前差不多,主要是犁、耧、铧、铲、镰、锄等。好在大队饲养了一定数量的牛、马、驴、骡,饲养院在那时是生产队不可或缺的标配。

那个年代农村生产队实行按劳计酬的分配方法。工分是一个家庭的唯一收入,是社员吃穿用的主要来源。忙碌一年的社员们最盼年底分红,为这点钱望眼欲穿。

男劳力一天计一个工,女社员计八分工,老弱病残及小孩子们酌情而定。生产队评工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工分评高了会引发众怒,评低了则影响当事人今后的出勤积极性。队委会兼工分评审小组职能,评审小组拿出初步意见,经大家讨论后,再由他们一锤定音。在工分评议过程中,社员们常常为了一分一厘,吵得面红耳赤,有时甚至大打出手。“地富反坏”属于阶级敌人,是入另册的。他们常常干最重的活儿,拿最低的工分。

文革时,评工分还要考虑政治表现。听队长话的,积极参加革命大批判的,队里还发给“觉悟票”,“觉悟票”到年底分红时可以算工分。队长也代表党,不听党的话就让你饿肚子。

此外,农民还要负担大队干部的报酬,每人每年补助一百到三百个工分;还要负担村办学校的民办教师的报酬,每人每年补三百个工分;还要支付公社敬老院、本村的五保户、军烈属的生活费用。

那时农民的口粮标准是360斤,叫做“够不够三百六”。这360是指皮粮来说的,真正到手的当然不够360斤。分山药蛋,五斤要顶一斤粮;还有秋收时的损耗,比如豆子炸荚会崩掉豆粒、玉米丢棒,这些秋收损失也要从口粮里扣除。这样,每人每年实际分到手的口粮大约三百二十斤,再扣除加工时的糠麸,得到成品粮仅有二百五十斤左右。每天每人的粮食定量约六七两,所以挨饿是常态。生产队的社员大多面黄肌瘦,根本看不见一个胖人。

每年年末,生产队把全年粮食、油料等经济作物的总收入,扣除提留,除以全大队的工分合计,便得出工分值。得胜堡平均工分值约二毛多钱,年景好时三毛多,年景差时不足一毛。全年每户工分值,减去分粮的钱,劳力多人口少的叫“进款户”,劳力少人口多的叫“欠款户”。在靠苦力吃饭的日子里,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就是家庭的希望。

几家欢喜几家愁。“进款户”是得胜将军,趾高气扬;“欠款户”是败军之将,垂头丧气。每年决算都要进行到深夜。如果有余下的钱,就去供销社买点零食来大家吃。此时无论进款户、欠款户,都会喜气洋洋,笑逐颜开。

得胜堡有个女人每次分粮去的最早,却又每每空手而归,因为他男人在外乡鬼混,不往回拿钱。孩子又都小,工分根本就不够基本钱,所以口粮就没她的份。天黑的时候,她就搬一架梯子,登上自家墙头,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呼唤自己丈夫的名字。哭得每家的炊烟都飘不起来,村子里的女人们少不了要到梯子下一通苦劝。不知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说是只要女人每天这样哭着呼唤一阵,男人在外面就会心慌意乱,非回来不可。后来她嗓子也哭哑了,哭的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也颇为凄惶,也不见男人回来,口粮也没多出一颗,也就收了声,改在家里打孩子出气。

舅舅们因为孩子多,被欠款户的帽子压的喘不过气来。后来生产队有规定,必须先交清欠款,才能分到应得的口粮。为了不让家里断炊,舅舅们轮番跑到呼市来和我们借钱。父母亲不能见死不救,自己没有时也得再找人周借。那种捉襟见肘备受煎熬的日子,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想起来依然刻骨铭心。

后记:

1964年,堡子湾公社开展“四清运动”。工作队来了以后,撇开农村干部,先访贫问苦,调整阶级阵线,然后成立贫下中农协会,选出最穷、受苦最深的人当贫协主席。一切停当后,全公社召开声势浩大的誓师动员大会。

那次大会,有点像“镇反”时枪崩人的公判大会。在公社中学的操场上搭建一个台子作为主席台,前面立着一个牌坊样的架子,架子上方拉着横幅,横幅写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誓师动员大会”,架子右边贴着标语是:“打击贫下中农,就是打击革命!”架子左边贴的标语是:“贫下中农万岁!”横幅、标语全是白纸黑字,使会场气氛更为肃杀!

那时已是寒冬,天上乌云低低压在人们头上,朔风呼啸着,“四不清”的干部们不但身上冷,心里更冷!他们不再是对社员凶神恶煞,趾高气扬的干部了,也不再是三天两头喝的醉醺醺的酒鬼了。他们都耷拉着脑袋,在工作队和贫下中农押解下进入会场。

大会开始,工作队长在主席台上作简短讲话,然后由公社贫协主席王大爷上台控诉“四不清”干部王四蛋,他说:“……干部欺压我,可恶得很,食堂化那阵儿,我们天天清汤寡水,我的娃娃就是那年饿死的……呜,呜呜……”王大爷边哭边控诉:“你说这些圪泡干部有多可恶,解放前我给地主受,他们吃肥肉,长工吃瘦肉!他当队长时倒好,我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个油珠珠儿!……”

这时,工作队副队长,不等王大爷控诉完,就带领贫下中农呼口号,顿时,口号声响彻整个会场:

“打击贫下中农,就是打击革命!”

“把打击革命的‘四不清’分子揪出来!”

会场一阵骚动,几个贫下中农积极分子,从会场中揪出一个人来,他就是全公社有名的活土匪——得胜队大队长王四蛋!

积极分子把他从人群中提出来后,急速把他反手拉到台前。工作队里的两个便衣公安人员,迅速用准备好的麻绳,以熟练的动作,迅速把王四蛋五花大绑起来。人们看到这个态势全懵了,有的干部心里想:他这点事都过不去,恐怕我也跑不脱!一阵冷风吹来,好多干部控制不住身体发起抖来!

接下来又有一个年轻人跳上台来,他控诉永兴大队的支书黄麻子贪污,他说:“……我们大队每年的帐目从来没有公开过,上头发的救济款都填到狗屄里去了……”

他还没控诉完,两个公安便衣已在动手捆绑被积极分子揪出来的黄麻子了!

随后,工作队副队长宣读了对两人的逮捕证,待两位大队干部被公安人员押走后。工作队长在会上宣布说:“从今天起,各大队举办‘四不清干部学习班’,全体干部参加,不准请假,上楼洗手洗澡,交待问题。如果顽抗,今天这两个人就是你们的榜样!……”

直到多年后,得胜堡的乡亲们还在怀念那场“四清运动”。他们说,毛主席活着那阵儿,那些家伙再灰也有个底线,现在的村干部灰的没底线。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听老绥远韩氏讲过去的事情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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