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过去了,有关插队的回忆林林总总,数千论万。有一千八百万的插队知青,就有同样那么多相同而又不同的故事。从没有提过笔的我,一直想尽量用拭去时代政治饰色和掸除个人情感尘埃的笔触,记载当时当地的事和人,在浩瀚纷杂的文字中留下另一些多少不同的真实。
每每和友人们谈起在陕北延安地区那段令人终身难忘的经历,我都不由揶揄地用一句话概而括之:插队九年间(1969—1978),从接生孩子到埋死人,把人一辈子的事都干过了。这些轶事不妨就从“接生”说起吧。
自从当了赤脚医生之后,睡觉就总处在警觉状态。五个插友睡一条炕,我把边儿守门,图得出入方便。半夜硷畔(方言,指窑洞外院子的土坡边沿)一有刺喇刺喇的脚步声,一准儿是急症,虽然心中没有亏心事,也怕半夜鬼叫门。赶紧起身穿衣,背上红十字的药匣子,不爬山越沟走几十里夜路,就算阿弥陀佛了。
那夜晚来的是个叫杰的河南人,让过去瞧瞧他妹子桂花,怀孕七个月头上,早产。我一听头都大了,虽说当赤脚已有一段经历,且曾参加公社办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师从北京301总医院陈姓主任医师月余,但于妇产领域却毫无经验。后代繁衍之事属人类本能,世世代代百姓自有其言传身教之道,哪个村落都有个把经验丰富专司收生事宜的老婆儿,一般无需我等赤脚者染指。所以本能地第一反应是:“为甚不找后沟贺二家的接生?”
杰回答说:“能行就不找你了,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拿上手电下了硷畔,杰的窑洞在沟对面,跳过水中的几块垫脚石,再爬一段不长的缓坡小路就到了。杰将我领到地掌儿(“地方”的同义语),交待给他娘,就回旁边自己的另一孔窑洞去睡觉。
杰家的窑洞是陕北土窑洞中最为简陋的那种,也就四五米进深,没有窗户,仅在门框上方留个等宽的方口透气漏光,即便白天窑内也昏昏暗暗。土炕还是盘在窑洞尽头的“掌炕”,更让人看不清楚。锅灶设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窑洞的土壁被长年烟火熏得黢黑。灶洞里填放着木柴,铁锅中烧着开水,透过篦帘锅盖泚泚地冒着水汽。灶台上墨水瓶儿做的油灯跳闪着豆大的光亮,我的近视眼睛要借助灶口内熊熊燃烧的火焰,才勉强看得见些这家窑洞里的影像。
杰的父亲叫拴柱,携家带口在自然灾害之年逃荒到这大山深沟里安下家。迁户口时,河南方面老家公社开来的证明写着家庭成分是地主,而这个穷山村里,此前连个中农都没得。也许拴柱从前真过过几天享福的日子,力气活干不了,细致活不会干,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儿,评工一直只有七分,享受婆姨女子待遇。公道说还真没有政治歧视的原由,各类农活他确实干不过村里一些年轻妇女。
杰的妹妹桂花出嫁到了邻县邻村的塬上,这次因怀孕才住回了娘家。桂花性格显得木讷老实,长相在乡村女子中也属平平,不出众的那种。
此时,杰娘的(当地对某人母亲的昵称,并无不尊之意)正搂着桂花的腰,靠坐在窑掌。桂花虽一身疲惫,神志倒还清楚,甚至不忘礼貌地弱弱打声招呼:“你坐。”
而杰娘的眼巴巴地瞧着我,只有一句话:“这咋办呀?”我说:“为什么不让她躺下,这样多受罪?”
“不能躺,婆姨家坐月子就怕血晕呢。”
我站在灶口,怯怯地问道:“怎么啦?这大半夜的……”
杰娘的用更怯的语调说:“你看看就知道了,下来一只手……”说着,就一把掀开盖在桂花两腿上的被单。
宋人周敦颐称赞莲花之高洁,谓之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等知青后生虽说也年过二十,但不要说人伦之道,未曾涉足染指;异性之隐秘部位生理构造,更是连远观都没有过的。我无奈只得勉强凑近查看,胎儿的一截儿小手臂露出母体外,软绵绵地耷拉着一动不动,颜色已经黑紫。此时脑海里除了那只可怜的小手,其余对我都是一片茫然空白。我急忙掏出针灸用的三棱针,拭过酒精棉球,
将针尖轻轻地刺在小手指尖处,毫无反应,看来胎儿早就不行了。“流血多不?”我问道,一边退回到灶口位置翻腾药匣子。
“还行,不算多,就是下不来让人熬煎。头胎都好好的,谁承想这二胎倒……”杰娘的话里透着说不出的沮丧。
“孩子估计是保不住了,还是大人要紧。”我试探着说。
“你看咋办就咋办,那娃早就不中了。”杰娘的说话也是河南密县的口音。“咱这合作医疗站没条件,先用点消炎抗感染的药,不行我看还是抓紧送医院吧。”说完放下药,我就立马跑到前沟找老蔡。
老蔡是大队主任,不识字,脑子绝对好使。当时实行的大队核算,本队所属的四个自然村,七八十户人家,二百多号男女劳力,数十匹牲畜,近千只山、绵羊,方圆百十平方里的塬、台、沟、坡、梁、峁、洼,都在他脑袋里装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孬,满年四季二十四节气,哪块地该种什么,哪个牲口圈的粪该上到哪块地里,哪块地先收,哪块地后收,都有学问。上初中时,我曾自学过数学界泰斗华罗庚的《运筹学》,大体说的是在同等工作量前提下,如何合理安排劳动力和工序,可以使得总体花费的劳动时间成本最为节省。老蔡对“运筹学”可算得无师自通,话不多,句句有道理,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