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开始甄别,1945年平反、释放了一批人。因为当时抗战进入反攻和胜利阶段,各敌后根据地急需干部,所以这些同志也就被调出去工作,留了个"继续调查"的后遗症。保安处的在押人数逐渐减少,便接收了一批原来关在枣园的中央系统的人来补充。这些人不享受我们的半自由,仍然关在锁了门的窑洞里。我们也不能去他们那个戒备森严的院子。当时我们以为这一批人大概是甄别出来的真特务了。但若干年后知道,其中就有我的朋友于炳然,还有后来被错杀的王实味,至少这几个人不是特务。
经过近三年的厮棍,我们这些"在押人"渐渐互相熟悉了。我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被编在"纪"字号,成为"大特务"之一,所以对于一些"大特务"更加熟悉,其中有些是我永远忘记不了的同志。"大特务"中,有一些是已经在保安处关押多年的"老号"。其中,钱维人同志是使我最为惊讶的。
三年前我在宜宾做地下党工作时,读到过延安出版的党内刊物,就对延安破获"大特务钱维人"的报导印象很深。据报导说,他是国民党派遣到延安的,混入党内,当了边区公路局长,利用职权大肆破坏边区建设,被捕后供认不讳,被法院判处死刑。这真是一篇使地下党员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好教材。但我在保安处和他见面了,有段时间同住一窑。
我既知道他没有死,又了解到他不是特务,他是受了中央社会部长康生的罗织陷害。三年之后他被平反释放,先和我一起在延安大学教书,后调回公路战线,恢复了党籍。1978年、1979年我到北京,几次在医院和交通部内他的宿舍见到他。他已经患了晚期肠癌,在病塌上向中央赶写揭发康生罪行的最后申诉。次年,他逝世了。
1980年,中央做出了开除康生党籍的决定,其中有几件罪行材料,就是维人同志和他的夫人李凝同志(她也是当时保安处女监中的"老号",平反后和维人结婚,1988年逝世)提供的。当我在保安处第一次见到这个"大特务"、死刑犯钱维人时,我惊讶极了。相处之后,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受了这么大、这么久的诬陷迫害,对人还是那么和善,那么体贴,那么诚恳,显示出宽广的胸怀和高尚的人品。他的身体被折磨得衰弱不堪:脸色苍白,皮肤浮肿,动作迟缓,平时戴个大口罩,两个膝盖用破布烂絮包成水桶样粗。这些都是长时间蜷伏在潮湿的土窑内不见天日的结果。
"大特务"老号中的奇人还有蔡子伟同志。他是陕西地下党和苏区知名的领导干部,1936年被高岗诬为"右派",也是判了死刑,在《新中华报》上公布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在保安处见了他,也是十分惊讶。我原不知道这件事,却从较长时间的相处中认识了这位革命长者。
他是蓝田人,大高个儿,络腮胡,胸无城府,对人非常热忱,好交朋友,侃侃而谈,笑声朗朗。边区政府把蔡子伟、钱维人关押多年,这两件坏事也有好的、值得嘉奖的一面,就是终于没有伤害他们的性命,把这两个好同志保存下来了。子伟后来和维人先后平反释出,调到延安大学。
子伟作高中部主任兼支部书记,领导并很好地支持了我的工作。全国解放后,他任过西北农业部长、国家农林部副部长,约在70年代晚期退居第二线,后来离休。子伟十分喜爱劳动。年近80还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拿条帚、铁锹,从事园艺和清扫。
林里夫
"老号"中的奇人还有林里夫同志。他1929年在日本东京入党,曾被捕入狱,后被驱逐回国。他曾任北平西城区委书记,北平市委宣传部长,到延安后任陕北公学教员、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团秘书等职。后被批"右倾",关进保安处多年。
这个同志爱好理论,常思考各种问题,有鲜明的个人见解。他的个性强,形象也很有特色。我见到他时,他瘦得活像印度的圣雄甘地。与其他"老号"面有菜色大不相同的是,他全身金黄发亮,这是他刻苦锻练,抓住太阳拼命晒的结果。
"解密"以后,他发现太阳对在押人价格低廉了,就在院内找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地上翻来复去地曝晒夏天的烈日。全身起泡了,脱皮了,又长出新皮了,新皮镀成了金黄色,而且全身浑然一体,连裤带的影子都没有。
这个同志对毛主席的意见很大。别人谈论说,毛主席制止了高岗杀人,停止了康生"抢救",还是比较英明的。他说:"什么英明!就隔一个窑洞,把千百个党员和群众打成特务,他知道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耿直、毫不世故而略嫌急躁、固执的同志。这副可贵的性格也就决定了他坎坷的一生。
解放后他当了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兼副所长,被打成了"右派"。70年代,有同志去看他,见他和老伴带着八个儿女住在一间小屋里,大人小孩睡架子床,衣食非常粗陋,室内凌乱不堪,口里仍然评陟世事,无所避忌。1993年6月我到北京见了他,他已84岁,发胖,思维明晰。祝他和他的一家活得痛快些!
与我差不多同时被抓到保安处的,有一批甘肃地下党的骨干,他们是抢救运动最早的受害者。这个运动就是康生利用年仅19岁的甘肃地下党员张克勤(原名樊大畏)受不了刑讯逼供折磨,制造出甘肃"红旗党"的荒唐案件而开始的。这就是著名的"张克勤事件"。从此甘肃地下党大量骨干被捕,其中不少关进了保安处。
这里有孙作宾、李铁轮、陈成义、万良才、马尔沙(牙含章)、王君浪、霍克(贫进民)等同志。这些人中,除李铁轮平反后去了山东,再未见面之外,我和他们都有多年的交往,其中友谊最深的是孙作宾同志。他为人十分正直、诚恳、朴实,为党做地下工作多年,其中包括在国民党军队中做兵运工作。
这时却被诬为"特务"、"兵痞",抓了起来,和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刘杰同志长期分离。后来放松一些,允许刘杰探监。老孙不满地说:"老婆又不是看的。"后来才允许她每星期六来留宿一次——这在延安叫做"过礼拜六"。作宾和我此后在50年代,70、80年代有过多次的密切接触。
"纪"字号的"大特务"中,有一位白面书生,他是浙江地下党的负责干部,叫黄先河。在十年内战中,他和粟裕大将一起领导过四明山的红军游击队,粟裕是司令,先河是政治部主任。这个同志性情柔和,态度腼腆,说话不多,谁也难于看出他的红军指挥员身份,当然更不会认为红军里有这么一个暗藏很深的"敌人"。
但是,以康生为代表的中央"学委会"把这个"敌人""洞察"出来了。当然,黄先河坚决拒绝这种诬陷。但是他有一个大"弱点",就是他的爱妻陈雪莹。这是一位年轻、美丽、温柔而又坚强的女共产党员。"学委会"发现,这是他们进攻黄先河的突破口。她因为丈夫而被捕到了枣园。
经过专业人员百般审讯,她只承认黄先河是共产党的好干部、游击队的好领导和她的革命引路人。审讯人员说,黄先河都已"坦白"了特务问题,承认她是他的"特务下级",但是小陈坚信先河,绝不交代"特务"。
末了,审讯人员宣布:"抗拒从严,判处死刑",把她拉到山坡上,从后面开了一枪。枪是朝天打的,但小陈应声倒地,昏迷过去。从此,她神情恍惚,说话缺少伦次。她仍然坚决否认先河和她是"特务",却认为走到她面前的生人都是特务,怀着阴谋诡计,要伤害先河和她自己。黄先河被抓到保安处以后,无法处理陈雪莹的枣园便把她也解到保安处监狱里来。
陈雪莹知道先河也在这里,精神有所好转。1944年保安处在看守所中成立秧歌队,陈雪莹被编了进去,常在歌舞队员中出现,先河看到她也感到放心,但从她总带一些忧郁和麻木的神态中,先河知道自己连累妻子受了大的刺激。但在这里,夫妻间也不能交谈,只能"目成"。
后来,他们夫妇都"甄别平反"了,回到了抗日前线,又迎接了全国解放。但是,陈雪莹的病却随着形势的好转而加重。因为,在新环境里,她接触的生人更多,于是她那"被特务包围"的疑心更重了。
她开始怀疑"特务"在她和先河的饮食里放毒,就不吃别人(哪怕是集体灶上)的饭菜,不喝别人给的茶水。各种中西医都解除不了她的心病。以后发展到,她怀疑"特务"毒化了空气,连门也不出了,客人也不见了。
当黄先河从外面回家,她也认为他带回了"特务"的毒素。她因此不让先河出门。这一点办不到,她就舍弃先河,回到她唯一能够信赖和依靠的姐姐远在上海的家,终年足不出户、只吃姐姐亲手做的饭,姐姐也为她谢绝各种交游。
1981年,我见到独居多年的先河同志,知道陈雪莹这时已经骨瘦如柴了,仍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特务"的破坏阴谋。陈雪莹同志可算是毫无私心地坚持反"特"的一名共产党员了,但她却成了催人泪下的悲剧人物。
以上是张宣发表在2000年第4期《红岩春秋》中的长篇回忆文章《凤凰惊梦——延安抢救运动亲历记》中的一部分。张宣从1943年3月到保安处监狱,直到1946年2月平反出狱,整整三年时间,亲历和目睹了抢救运动期间,边区保安处和保安处监狱中发生的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奇事、怪事和悲惨之事。
张宣在回忆文间中还写道:"近年,当时同难的晓晨、高梅同志和我共同回忆,保安处当时关押的人,现在或亡或存,解放后职务或高或低,包括后来运动中捱整而死者,姓名、职务可查的,尚有195人。当然这远不是当时在押的全部。"
限于篇幅,我们不能全部引用,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原文认真地读一读,相信读完这位老共产党人的回忆文章,任何人的心里都是不会平静的。
鲁艺秧歌队
值得一提的是,1943年,延安盛况空前的秧歌运动曾使保安处红极一时,当时延安的秧歌队最火的是"鲁艺家",其次就数保安处秧歌队,这个秧歌队当年扭遍了延安的大街小巷、机关学校,所到之处,无不"人潮如涌"。
与"鲁艺家"不同的是,这支秧歌队全部由"犯人"组成,胡河是队长,迪之、程之等等都是其骨干。胡河离休前是北京京剧院的院长,1938年16岁时加入共产党,上中学时由于不满学校的反动教育,在重庆加入了著名的"怒吼剧社"进行抗日宣传,随后又同剧社的4个年轻人从重庆到成都想奔赴延安。
因为当时形势紧张,成都地下党劝他们回重庆,其他三个都回去了,胡河没有走,留下参加了旅外演剧队在川西北进行抗日演出,演剧队当时挂的是刘湘的名义。
第一次反共高潮时,为了保护革命力量,成都党组织决定转移一批党员骨干,此时恰好阎锡山在四川招收政工干部,成都地下党组织了这次招收工作,乘机把一大批党员招进,共招了350人,其中一半是党员,在宝鸡征得延安的同意,这批人就直接到了延安,进入泽东青干校学习。
学习结束后,胡河被分到青年艺术剧院,1942年审干开始,由于他的特殊经历,很快就被打成特务关进军法处,一年后又转到保安处。1943年秧歌运动兴起后,保安处领导就让胡河组织保安处秧歌队,人员调遣训练全都由他负责。
于是,胡河就认真地将其作为党交给自己的重要任务来完成。好在保安处关押的人才有的是,加上严格的训练,保安处的秧歌队一出演就名扬延安,随后他们就到处表演,一般老百姓也根本不知道他们都是"犯人",除不能与外边的人随便交谈之外,秧歌队队员倒也没有受太多的限制,所以大家扭得很认真,也很放松,胡河的队长也一直当到1945年9月,他完全甄别平反后,奔赴东北解放区。
1993年,延安大学五十五周年校庆时,71岁高龄的胡老率"老校友母校回访团"回访母校,在和师生联欢的篝火晚会上,胡河曾忘情地带著一帮老校友进行了精彩的秧歌表演,并和青年大学生一起围著篝火扭了很久很久。一招一式,仍然是专业水平,那气氛,那激情,仍然是当年的风釆。
笔者有幸目睹了他五十年后的表演,并由衷地相信,五十年前,风华正茂的胡老所率的保安处秧歌队,一定是名符其实的"火爆"。当年这些戴着脚链跳舞的人们,竟能跳出那样一份潇洒,那样一份豪气,真令人叹为奇观。
中央社会部所属的西北公学,同边区保安处一样,也是当年延安审干的反省机关,只是被审查者的所谓问题的严重程度似乎略轻一点。曾任西北公学副校长,后任全国政协委员、总参政治部顾问的李逸民回忆道:
审干开始不久,历史比较复杂,社会关系又搞不清楚的怀疑对象就被一批批集中起来,送到反省机关进行集中审查,我校是集中点之一。各单位审查出来比较严重的人,一批批来报到了,有的带著行李,有的没有带,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到来,有的实际上是逮捕来的,说是来学习的,可是,谁都明白,灾难在等待着自己。
随着人员一批批的到来,材料也一批批转来了。一下子,我校集中了300多人,增加了三个班。再看那些材料,有的比较复杂,有的也就是一些小事。
接着就要进一步审查了。一天,李克农同志把我找去,说:"你那里已经增加了许多人,那些人的情况很复杂,怎么办呢?我和康生同志研究,决定调吴德同志帮助你工作。"增加领导力量,我当然很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是白区来的,曾蹲过国民党监狱,康生、李克农对我也产生怀疑,但这时还未说破,名义上是派吴德来帮助我工作,实际上是让他一面工作,一面监视我的。不久,又派来了李世英同志。
我们学校500多人,只存下20来人没有被"抢救"了,前面已经说过,我本人在运动开始不久,就已被打上问号,主要因为我在国民党监狱中坐过10年牢,另外来延安以后,在一起工作的两个同志在被"抢救"中"坦白"时涉及到我。
但是窗户纸还没有捅破,一面让我参加学校的抢救运动,另一方面又派吴德来学校负责全面工作,实际上是来监督我的。这时我心里矛盾极了,自己背着很沉重的包袱,觉得如果积极参加运动,也许被人怀疑是假积极,但如果不积极,更会被认为有问题。矛盾的心理,思想的负担、痛苦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但是在当时情况下,能向谁诉说呢?
不久,我爱人也被怀疑了,她在北平参加过学生运动,加入民先组织,1937年又加入共产党,在绝大部分人都有"问题"的情况下,她又怎能逃脱厄运呢?此时她正怀著孩子,生活需要我照顾。一天,吴德通知我说:"李逸民同志,李克农等同志的意见,你应该和爱人分居,因为她有问题。"我只好说:"可以的,不过现在不行,等她生了小孩,我一定让她去接受审查。"事情暂时搁下,等她产假满后,运动已基本结束,开始搞甄别了,她总算躲了过去。
在这个运动中,许多单位发生了死人事件,我们学校死了两个人。人们也在暗暗顶著运动,例如有一个叫王演的学生,每整一次,他就写一条鲁迅语录,什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等,就是不"坦白",我们觉得他是个"顽固份子"。有一天他跳崖死了,他那个班的同志故意把他埋在我和吴德的窑洞对面,以示抗议。
随著运动的发展,我逐渐对它发生了怀疑,能有这么多特务吗?我们的做法对吗?但只能是自己脑中思考的事。一天晚饭后,毛诚同志来到我的窑洞,欲言又止,我看出她像有事的样子,就问她:"毛诚同志,你好像有话要说,你就谈吧!"
这时,她才说出别人都不敢说的话来。她说:"李校长,我看目前这个运动有点问题,哪有这么多特务啊?"这事我心里已经想了很久了,但对谁也没说过,也不敢说,经毛诚同志这一谈,我才知道别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于是我们俩谈开了,从运动的方法到具体人,什么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