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林培瑞2012年在China File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将中国使用的语言称为“毛氏语言”;中国作家慕容雪村2015年为《纽约时报》撰写的一篇文章中,将这种语言风格定义为“粗鄙和残忍”。他认为,其“目的就是要降低公共讨论的质量,……在这种野蛮的话语空间中,许多词语都渐渐失去了其真正的意义。然后,党可以运用这种语言来装腔作势、混淆是非。”
“很多海外华人都拒绝阅读简体中文,或者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学中文,都是这种语言污染的心理创伤。”张适之说,“但我们的中文其实是很优美的,很有文化的。我所做的,就是在垃圾场里做些建设性工作,努力保存一些有价值的文字。”他将这一系列出版命名为“存”,每本书都有一个编号。
傅国涌的《去留之间》便是这种情况。这本讲述了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选择的历史记录,2004年就在中国出版了。2017年时,出版社打算再版。傅国涌为此重新做了修订,重新写了序言。没想到,印刷完毕,“上面来了电话,说不能卖”。出版社几番沟通,回复都是“绝无可能”。所有书籍最终化成了纸浆。
这本书如今就是读道社的“存001”号。
傅国涌著作《去留之间》封面(amazon.com截图)
《人文中国》走的则是另一条道路。执行主编罗慰年曾在中国南部媒体重镇广州工作多年。疫情中,他被“十几亿中国人绵羊一般被关在家里”的景象震撼了:中国人究竟怎么了?
思考的结果,他认为是政府力量过于强大,社会力量过于微弱,“民族被原子化”,社会失去了活力,而“一个社会要有活力,必须要有自由的思想市场”。但中国的思想市场,在他看来已是“孤岛”,中国知识分子的写作与世界已经割裂了。和主编陈渐离讨论后,他们决定要创办一本“回到改开、又超越改开时代”的人文杂志。
何为“超越改开”?罗慰年解释说:因为现在有互联网,有到世界各国留学并成为思想精英的海外华人知识分子,还有接受普世价值、信奉自由主义的国内知识分子。这个时代的《人文中国》,不只面向国内,也立志于成为国内写作与海外的连接,让国内知识分子的思想和声音能够被海外听到。
也正出于这个目的,《人文中国》在创办了中文纸质杂志和频道后,又迅速开辟了英文版和英文频道,并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期刊发行渠道。效率之高,离不开AI在出版业的应用。罗慰年说,“过去,一些很有水准的中文作品,由于翻译渠道相当曲折,没有翻译成英文,不为英文世界所知。现在,靠新技术与出版文化的无缝对接,他们与国际的‘时差’基本抹除了。”
人文中国第六期封面(世界华语出版社截图)
“不是反抗的英雄,只是想过自由生活的普通人”
张适之不愿称自己的出版物为“禁书”,他更愿意使用“在中国买不到的书”,表达自己的立场。“我不是什么反抗的英雄,我也不是流亡,我只是想过自由生活的普通人。”
不过,出于种种考虑,在公开场合,他还是使用“适之”这个笔名:是对自己的保护,是对胡适之先生的致敬,也寄予了“适应新生活”的自勉。他在电话中无奈地说:“从个人兴趣上,我也是更喜欢思想和历史的作品。但如果这样我还要受到铁锤的暴击,那我也只能承受啊。”
除了安全考虑,“无趣”是不想成为“反抗英雄”的另一个原因。在《波士顿书评》上,有人物访谈、新书序言、学者旧作,有深圳日本男童遇害事件的评论,还有202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者的专题。罗小虎说,“我就是想做个有常识的正常人,读点儿高质量的书,说点儿有人味儿的话。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就是既不用因为害怕去逃避什么,也不用为了迎合谁去拍谁的马屁。”
相比之下,已颇有声誉的博登书屋觉得自己是有“使命感”的。荣伟说,“我们博登书屋就是要在国内、香港的出版比较艰难的情况下,慢慢扩大成一个平台,树立起一面旗帜,倡导华语世界真正的言论自由表达。”这个毕业于北京大学,多年辗转于北京、深圳、纽约的艺术界与思想界的老人,越说越激动:“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就这样毁了吗?”
罗慰年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政治无所不在的时代,问题是怎么涉及政治?是以激烈的方式还是以温和的方式?是以战术对抗的方式还是以战略的高度去介入政治?”在他看来,不与当下的中国政治产生直接冲突,用人文主义的立场,各种生动有效的表达,渐进地推进文明的进程,“这就是最大的政治”。
孤岛外的“排气孔”
出人意料的是,当自由亚洲电台提问这些出版物能否反哺中国时,几乎所有人都给予了乐观的回答:当然。
《波士顿书评》创办后,罗小虎收到了超出预期的订阅,从邮箱判断,有不少都是中国读者;还有人免费帮她推广,甚至帮她约稿。她说没有稿费,对方答“不必担心,我来替你付稿费”。深圳男童遇害后,她收到了日本著名汉学家阿古智子主动发来的评论;芝加哥大学教授罗宾森获得202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后,台湾大学经济学系教授林明仁,马上就将为罗宾森的台版著作《自由的窄廊》导读免费授权发表。
罗小虎有种突然踩到了“中文领域的空白”的感觉。这使她开始有了“一点点事业心”。她刚刚注册了非营利公司,想着再注册一个独立网站,“要好好做一下”。
《人文中国》的编委会成员几乎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大集合。当自由亚洲电台询问是否经历了艰难的说服工作时,罗慰年回答“不必说服,都愿意支持”。他说,中国的学者把他们当成“孤岛文化”的一个“排气孔”,否则,他们的写作就可能只是“抽屉写作”。
这样的鼓励,荣伟也收到了很多。许章润称博登书屋为“自由之声的象征”;香港科技大学教授丁学良则将博登书屋比做“清末民初著名的文化出版社群”,是作者们的“精神战友”。在出版了《高耀洁画传》后,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系教授黎安友对荣伟说,“我相信你们现在正从事的工作是一种对知识和道德资产的投资,从长远来看,也将使中国受益。”
即便已经完成了最初定的一千册的目标,偶而,张适之还是会陷入疑惑,“就算影响了一千人,也很微不足道”。是他的作者、中国散文家野夫让他感到了释然。“野夫说,因为不能出版,他早就不想写了。但我这个出版社的出现,让他又感到写作是有价值的。我也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一点点意义和可能性,他现在又觉得,他还可以再写一些。”
更让张适之感动的,是许多在日华人主动帮他卖书,有开饭店的,有开中华特产店的,在网上与他结缘,就在自己的店里为读道社辟出一席之地,帮忙向客人推销。
日本华人在奶茶店帮忙买书(X截图/读道社)
一次次送书,成了网友见面,没有“见光死”,张适之反倒发现大家个个“身怀绝技”。比如在一个奶茶店讨论导购海报时,店主说:我就是搞广告设计的,等我想到合适的灵感和文案,我就给你做一个。
这些都让张适之受宠若惊。他说,“我还是要坚持,反正我的目标就是百分之一嘛!我可能不知道哪一本书是最后一本,但有一本书,就出一本书。”
他的下一本书已经策划好了,是中国作家吴思分析“官家主义”的一部分,取名:顶残——来自顶层权力对中国市场的残害。“封面设计是把‘顶’字砍上几刀的感觉。”
(罗小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