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知,张光年和其他几个主编不是因为预先得到情报才逃过一劫,他们未被打成右派,是因为邓小平的保护。
其实,当时的总理也想保护萧乾的。但令人困惑而又惋惜的是,总理对萧乾的保护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1957年7月的一天,当干被整得连房门都不敢出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份请柬: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紫光阁约见文艺界人士,竟然把他也约上了。说实在的,他不想去。然而作协领导发话了:周总理请的,不能不去。
那天回来,他面带喜色地对我说,总理讲话时,特别把他和吴祖光叫起来,说他们不应算作右派分子,并且鼓励两人“要认真检讨,积极参加战斗”。当时他想起党的“批判从严,处理从宽”那句话,真有了些重见天日的盼头。
吴祖光所在的青年艺术剧院第二天就曾贴出过《风雪夜归人》的海报(然而很快就覆盖了),干照样挨批挨斗,一点也没松动。(《生机无限》)
张光年为什么要萧乾担任常务副主编?笔者认为至少有三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张得到风向要转的内部消息,所以把萧乾推出来作“替罪羊”;另一种可能是,当时的情况确如张光年所说,其他两位副主编因有事缠身,不得已才让萧乾担任常务副主编;还有一种情况是,张光年这样做是出于好心,也就是说张光年是出于对民主人士的尊重才要求萧乾担任副主编的。因为在1957年3月,国务院曾召开过一次会议,会上,毛泽东特别谈到了对民主人士的工作安排问题,一向积极紧跟的张光年当然会响应毛泽东的号召。而萧乾夫妇的看法———张光年让萧乾担任常务副主编是“引蛇出洞”,只是三种可能的一种。看来,问题的实质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周扬知道了内幕消息,而身为《人民日报》的总编的邓拓却蒙在鼓里;邓小平保张光年,保下了;周总理保萧乾,却未果。看来,当时高层之间的关系也是十分扑朔迷离,十分耐人寻味。笔者认为,要想弄清问题的真相,还必须假以时日,等待有关档案的进一步解密。
如果萧乾夫妇能冷静一点,理智一点,就不会把萧乾被打成右派的账算在张光年的头上。1957年的风暴从天而降,能否逃过这场风暴,完全要靠你的运气好不好。然而,萧乾夫妇回顾往事时,为什么总对张光年耿耿于怀呢?笔者想,主要原因可能就是张光年对萧乾的伤害太深了。
在批判萧乾的大会上,张光年说:“我是引蛇出洞!”那是大言不惭,也是过火表演。张光年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和右派分子划清界线,也是为了自保。对此,萧乾想必能够理解,当然也就能够大度地予以宽容。然而,张光年后来的一次行为,却极大地伤害了萧乾,也使萧乾终身难以释怀。
被打成右派后,萧乾被发配到某个农场劳动。1960年的过年,他获准回京探亲。当时,文洁若为了和上司搞好关系,劝萧乾去看望一下老领导张光年,没想到,后者却给了萧乾一次结结实实的侮辱。
我千不该万不该怂恿干去看望他原来的领导———《文艺报》主编张光年。那天他回到宝钞胡同的小堆房后,不断摇着头说,何必自找这通侮辱。……那天从张光年家出来,干浑身发抖,怕出车祸,连车都不敢骑了,便推着他那辆旧自行车穿过西总布胡同。(《生机无限》)
那么,又是怎样的侮辱让萧乾如此难堪如此愤怒呢?
洁若劝我去大酱园子看看那里的领导。最初,我实在鼓不起这份勇气,但他认为,既然我的命运掌握在那些人手里,就还是去看看的好。
我们都太天真,太不自量了。批倒批臭之后,人家早把我一脚踢出去了。大年下的,都在关上门享受着天伦之乐。我去敲门时,听到里边无线电播放着歌曲,全家老少一片欢笑声。及至一开门,人家见到寒碜狼狈的我,先冷了半截。勉强让进去之后,无线电停了,一家人都躲到另一间屋去了。只剩下大干部,方方正正地坐在他那把硬木太师椅上,劈头就问我劳动得怎么样。我把路上想好的话说了一遍,表示尽管改造得不好,对自己还是乐观的。现在中央连像王耀武那样的国民党战犯都释放了,我相信自己总比他们会……
那位大干部铁青着脸,半腰里就把我打住,恶狠狠地说:“你就是文艺界的王耀武!”(《萧乾回忆录》)
雪中送炭的安慰,会让人如沐春风,温暖一辈子;雪上加霜的侮辱,则令人如落冰窖,那种寒冷,沦肌浃骨,终生难忘。张光年这句恶狠狠的话,正是让萧乾领教了这种寒彻肺腑的冷。
回顾往事,反思历史,当然不应该纠缠于个人的恩恩怨怨,但既然张光年对萧乾的伤害如此之深,他在回顾历史时,又怎能轻易跳出个人的恩怨是非?
(选自《历史学家茶座》第12辑/王兆成主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