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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光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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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奖,过奖,”他答道。但我认真地告诉他,由于文革的浩劫,我曾失学达十年之久,听到他重访母校之举的震动,不是当事人是不会理解那种五味杂陈的感受。他便答道,若是果真如此,那也就不枉电视台的一点功德了。话语里可以分辨出他对大陆的政治运动也颇为熟悉,只是隔岸观火,见到我是个大陆来的人,不便多加评点而已,这又可看出光直先生待人的细心体贴之处。

后来我们多次谈起共同的母校师大二附小。每次谈到往日的时光,我都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有许多回忆的神情,手帕胡同、西单、顺城街仿佛就在眼前。他说几十年之后第一次回小学,最想看到的就是校园里的那眼压水井。谈到门房的老李、外号“贾大姑娘”的贾老师,他都兴趣盎然。他又告诉我,师大二附小的前门原本不是开在手帕胡同,而是在东铁匠胡同。后来是因为日本人在那条胡同里有驻军,学校担心学生害怕,才把手帕胡同的后门改成前门的。他家在手帕胡同,所以这么一改,就在师大二附小的斜对门了。说起来,他得意的神色溢于言表。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上的是哪一所中学,在北京时偶然听见有人说起过,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在北京四中。于是我就好奇地问他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说不是。他的父亲张我军先生一生从事教育,也希望他继续子承父业,所以决定让他进和平门外的师大附中。不过说完这话,他立刻不服输地表示:四中其实也考上了,只是没有去。看到哈佛的教授至今仍自豪于少年时的风光,我也不禁笑了。他又说到当年如何步行沿着宣武门顺城街的城根儿,从西单到和平门外去上学,仍然还是那片童真,而且看得出来,他对北京古城那份无法割舍的相思。

爱屋及乌,光直先生对京腔京调也是情有独锺。

记得我刚从纽约来哈佛的那个晚上,因为尚未找到住处,就暂时借住在哈佛神学院的马兄处。当他得知接待我的教授是光直先生,而且还不是刚刚开始的交情,便大喜过望,连说大好。

我不明就里,忙问他喜从何来。马兄告我,说来实在惭愧,他前几日走到哈佛燕京门口碰到熟人,因为多日未见,便忘乎所以,高声笑骂起来,语中便不免夹带脏字粗口。正在说得兴起,发现路对面有位先生伫足朝他们这边观望,似乎十分入神。他也没有在意,和朋友临分手的时候,看到那人还朝他笑笑,他便十分纳罕,赶忙问朋友这是何人。朋友一看便说,你难道不知,此乃哈佛大学大名鼎鼎的张光直教授呀。

马兄听后便连连顿足,叹道如此一来便糟了。这个学期还要选光直先生的课,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原来是个这么粗鄙之人,真是如何是好,不免连连生了几天闷气。马兄接着对我说,既然我与光直先生有这份交情,无论如何要成人之美,行个好事,务必把他前几日的那番丑态向光直先生解释清楚,免得误会。

后来我还确实找了个机会和光直先生讲了马兄的话。光直先生听了大笑,说他还真是一直记得那天在哈佛燕京门口有人用纯正京腔讲的粗话。那口京片子的调门,字正腔圆,真是地道。开始他只是在听京腔,到了后来,听到马兄的粗口都觉得痛快,而且事后一想起来在哈佛校园里的京腔骂人就想大笑。说完之后马上对我说,对你朋友讲,让他来听课,不要在意,说老实话,在这里我还找不到个机会听这京腔呢。我便再三谢了光直先生,至于后来马兄是否结识了光直先生,以及后事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光直先生的念旧也表现在他对故人的帮助上。

从我在文物出版社作编辑的朋友那里知道,光直先生一直对在大陆出版他的老师李济先生的考古文集孜孜以求。当时因为我有事经常要到文物出版社打交涉,每次去编辑部,就会发现光直先生关于此事又有来信和出版社商议或者安排。在那个年月,一位政权易手时迁居到台湾的学者得以在大陆刊行学术著作,除了文物出版社的眼光独到之外,不能不说是光直先生的出力之巨。

出版李济先生的著作是我间接看到的,而另外还有一桩事则是我直接牵涉到的。

记得那是八九年初,我的妻子在街上偶遇她的大学同窗,顾颉刚先生的女公子。闲谈之际,顾家女公子便讲到正在为先父几百万字读书笔记的出版而烦恼。当时正是人欲横流的滥觞期,已经没有多少人要注意学术,或者至少说,不能卖钱的学术。尽管碍于顾老先生的名气出版社无法推托,但不好正面言商的同时,也就要求顾家包销其中一大部分,其结果便有惟恐躲避不及的意思。顾氏姐妹已花费大量时间整理注释,如不能出版只恐前功尽弃。我的妻子也只得好言相劝。

妻子回家之后便有如今世道人心不古的感叹。过后不久,恰好光直先生又来北京访问。此时正是我第一次申请洛氏基金不果的时候,感到有负光直先生的帮忙。我不知此事他是否愿意伸以援手,但还是冒昧地给他旅馆打去电话,向他探询在海外出版著作的可能性。他大致听说以后,知道是顾老先生的文集,马上就嘱我将文稿目录提纲准备好,交他带走。因为当时也是一个政治敏感期,他认为我也不便到旅馆找他,于是我们就约定,第二天我去参加他在考古所的讲演,会后散场走到讲台旁,顺手将材料交他手中。因为我过去曾在考古所工作,又是个中人,不大会引起麻烦。我认为他的安排极为周到,便一口答应照办,立刻嘱咐顾家准备好目录提要。

光直先生带走文目之后不久,就听顾家女公子告诉我们,因为是光直先生的面子,后又有钱穆先生的推荐(钱先生当年是颉刚先生一手提拔的先进,于是便有知遇之恩),又加顾先生如雷贯耳的大名,台湾联经出版社几乎立刻同意出版。据说,为了稿件安全而不丢失,顾先生的文稿是分几次带出去的,其间的波折与甘苦也是后来我的妻子与顾家女公子通讯的话题。

不久,顾颉刚先生的著作终于在台湾出版,顾家也就了却了一桩最大的心愿。后来顾家女公子来信给我们,大家都为这桩事感谢光直先生。其实光直先生与顾家并非有旧,但得帮忙处一定帮忙,这是光直先生的一贯作风。走笔至此,今晨与北京的顾家女公子打电话核实当年的细节,得知颉刚先生的学术日记也将不日出版,不禁欣然、慨然。

其后和光直先生的交往并不长。我到哈佛之后不久,发现了胆结石。其实多年前我在欧洲的时候就常觉腹部不适,回国后在北京多次求医,但都当作肝炎来治,自然也就久治不愈。这次发现结石已将胆管堵死,胆汁只好通过汗腺排出,全身奇痒难搔,医生说需要立刻施行手术。光直先生听说之后,连忙跑到学校了解,知道我住院的地方是哈佛医学院的实习医院,手艺应该靠得住,嘱我放心治疗。手术的当天,他还赶到医院陪我妻子,安慰她说,您先生从此没有胆囊,五脏不全,连胆汁也没有了,从今往后一切要小心留意,好自为之,神情还颇有些担心。我妻子说,胆汁是从肝脏里来的,胆只管贮存胆汁,听大夫说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光直先生听了先还是一楞,然后自言自语道,哦,原来如此,我怎么不知道胆汁是从肝里来的。直到今天,妻子仍然感念在当年孤立无援的境地时,光直先生对我们体贴的关照,也仍然记得光直先生关于肝胆的见解,觉得十分有趣。谈到光直先生时还总是说,原来大牌教授也有所不知呢。

术后,他又几次和他的学生到病房来看我。后来我便转到纽约上州疗养,离开了剑桥。再几个星期之后,我便云游四方,到西海岸和芝加哥等地,从此我和光直先生只是电话来往,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最后一次见到光直先生已是过了差不多一年,我又从德国返回美国之后不久。

仍然还是在哈佛人类学系的红楼。我告诉光直先生,我有一个也是师大二附小的同学,现在缅因大学教书,他邀我到那里去试试运气。我自忖目前的局面也只有这条路可走。我当然知道光直先生是不主张我的下一步棋,但还是硬着头皮对他说了。他也没有说什么,但神情不免有些黯然。一席长谈之后,我便告辞出来。他坚持送我下楼,在门口握别。从此,在美国这个非常现实的社会中,我便渐渐离开了学界。

离开了光直先生,并不等于说不再关心光直先生身边发生的事。从报纸上,从过去同道们的口中,不时还是听说光直先生的近况。他到台湾去了,他的帕金森症加重了,他头部动手术了,他回波士顿了,他搬到公寓住了,他坐轮椅了,直至他去世了。每次听到他的消息,我都涌上要去看望他的念头,但又在想,原本辜负了他当初荐举我的一番美意,有何颜目去面对故人呢,还是不见为好,否则又是惹他烦恼。另外又想,或是应该等他身体更好转一些,或是等我的境遇更改善一些,总之是一些毫不实际的托词和借口,时间就在我的这种自欺欺人的愿望夹缝中流走,直到友人通知我光直先生故去的那一刻。

当晚,我不禁翻开光直先生送给我他的那本《中国青铜时代》,里面有他渴望到豫东一带作考古发掘,寻找早商文化的期望,由于种种原因,毕生没有完全实现。我又翻开他九十年代在台湾怀念少年时光的《番薯人的故事》,除了那些我们曾不止一次笑谈过的少年生活细节之外,还有他青年时代在台湾的种种经验与遭遇。那是我所根本不熟悉的,而且没有想到,沉稳平和的光直先生当年还是个激烈的人。而书中所附的那些京城旧日的照片和对斯城、斯巷、斯校、斯人的记述,尽管我们彼此的时代前后相去二十年,但掩卷沉吟,仍然不免让我感触良多。

一个书生本色的光直先生,一个童心泱泱的少年,一个壮怀激烈的青年,一个学富五车的学者,永远地走了。

光直先生的学术成就,我想毋需我来赘言,自有今日仍在行里的人物来评说。眼下我只是想写出当年与光直先生私人交往的点点滴滴,想到他为人的朴直与真诚,在今日的学界已不多见,故而怅然。

故人西去,而哈佛校园里圣街两旁的燕京学社与人类学系红楼依然如故,当年的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留给我的是无边的思念。

二零零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波士顿市郊。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二闲堂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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