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名湖畔那春风柳絮般的朦胧情愫,到提篮桥监狱接待室那长歌当哭的生死一别,你短短的青春岁月中,有过涟漪初动般的三五次或隐或显的恋情或友情。我知道,你这样丰富又敏感的女性,内心该有多少春江奔涌或春雨润泽的爱意,就是这样花鸟虫草都该有的天然权利,也被一次次残忍地剥夺或错落了。除了时代的专横与冷酷,被恐惧与罪感摧毁了的男人,再也无力拥抱这天地之尤物古今之大爱。
当九死一生终于活到了可以回首往事的岁月,几位当年与你有过交往的男人已经白发苍苍,但他们依然还有少年的怅惘在,却再也不能给你什么了。
沈泽宜——
那首引来血光之灾的诗《是时候了》作者之一。5·19之夜的目标物,林昭跳上饭桌为之一呼并从此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的北大同窗,数十年后他说:整个反右派已经到了尾声,几百个右派已经打出来了,我到南校门外的海淀的小店吃早点,一撩开门帘看过去,林昭在那吃饭,周围都是北大学生,之间没法说话,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这样漠漠的对视了一下,这就是永别。绝对没想到这是最后此生的诀别。
甘粹——
林昭被打成右派后,发配到人民大学书报资料室劳动改造,在那里与之相识相恋。他后来说:组织上就找我谈话,说你们俩两个右派不能谈恋爱……越不准我们谈恋爱,她的性格,我的性格俺们越谈给你看,俺们有意识的手拉着手,那个时候挎着,在那个时代跟现在不一样,男的女的挎着在人民大学校园里走着给他们看……我去办(结婚申请报告)的时候,得到一句什么话呢?党总支书记说:你们两个右派还结什么婚啊!所以这样肯定咱们不可能结婚,没办法他不批嘛。
刘发清——
当年常在林昭面前“自惭形秽”的一位来自粤东山区的放牛娃,在大西北劳改时快要饿死的时候,收到过林昭寄来的35斤全国粮票的北大同窗。多年后说:我当了右派以后,仿佛从云端掉入地狱的无底深渊里,沉浸在忧愁与仟悔之中,受到最大限度的孤立……我伤心,我惆怅,我悔恨,我嚎啕大哭,我咬过自己的手指,揪过自己的头发,陷入无穷痛苦中而不能自拔。一天下午5时左右,我低头走着,校门边突然有人低声喝道:“右派分子刘发清到哪里去?”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别开玩笑了,我想回校去。”我愁眉苦脸地回答。林昭突然提高声调,“回去做什么?去吃晚饭?”“不……我近来几乎吃不下饭。何况现在时间还早,饭厅没有开门呢。”我望见她明亮的眼睛里含着几分讽刺的表情,茫然和尴尬地回答。“走!我们到外面吃顿饭去。我请客。”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不饿,不想吃。”
“哼!饭要吃,而且要吃饱。你不饿?也罢,那你也得陪我去。”
她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狼一样的眼睛”,便转身跟着她走去。我们从饭馆出来,已日薄黄昏。夕阳的余辉染起了北大校园,玫瑰色的彩霞在西山上炽烈地燃烧着,远处暮霭苍茫,微风轻轻吹拂,白杨树叶沙沙作响。北京夏日炎热开始退去,夜晚特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爽凉快开始降临。林昭忽然停下脚步,说:“喂,我们逛逛颐和园去吧。”这里去颐和园只有两站路,乘公共汽车只需5分钱。傍晚时分,颐和园游人很少,昆明湖的万顷碧波,万寿山的曲径的清幽静寂,奇花异木的浓郁芳香——啊,多么富有诗情画意!这正是游园休憩的好时光。我犹豫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回校吧!”我之所以不去颐和园不是我的一切美感都泯灭了,也不仅完全是逃避“瓜田李下”之嫌的闲言碎语,而是害怕被怀疑在一块搞什么秘密“阴谋活动”,从而在即将分离之前招来不必要的甚至令人难以逆料的后果。林昭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进入校门以后,我们各自分开走了……我离开北京时没有向她辞行。没有料到,此行竟成永诀!
佚名的狱医——
这位狱医是那个黑暗的洞窟中为数不多的默默同情着林昭的人。他多次为住院的林昭诊疗。有一次林昭大咯血来诊,她已瘦得不到七十磅,他快认不出来了。他曾悄悄地对她说:“唉,你又何苦呢!”林昭轻轻回答说:“宁为玉碎。”
他回忆了林昭被枪决之日,从医院被抓走的情景。当天上午几个武装人员直冲入病房,把正在吊葡萄糖的林昭从病床上强行拉起,并叫道:“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林昭从容不迫地要求换件衣服,也被拒绝,随即被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她架走,她走时对护士说:“请向×医生告别。”此时,×医生正在林昭病房隔壁,“不敢出来,浑身发抖”。他对彭令范说,当了一辈子狱医,还没见过这样把病人抓走行刑的。
张元勋——
那个历史性的5·19之夜,林昭曾为之辩护过的北大刊物《红楼》编辑部同仁,在他和沈泽宜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刻,林昭在那张饭桌上大声说;“就以张元勋说吧,他不是党员,连个团员也不是,他写了那么一首诗,就值得这些人这么恼怒、群起而攻之吗?”
1966年5月,张元勋出狱,以未婚夫的名义到上海提篮桥监狱见到了林昭。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林昭的北大故人。一场注定是生离死别的老友相聚,在浓得化不开的悲怆豪迈和痛楚中很快就要过去了。
张元勋回忆说:……分别的时间快到了,这真是“见时难别亦难”了!此时,林昭向我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她站起来向我招手,要我从案子的这边走到那边。靠近她,我迟疑了。这时,那位管教干部又表现了理解与关怀,主动向我说:“可以!可以!你可以过去。”我于是绕过案子坐在林昭的对面,确确实实是促膝而谈。林昭在沉思中,终于说:“赠给你一首诗。”于是她轻声地吟诵,韵圆而铿锵:“篮桥井台共笑之,天涯幽阻最忧思。旧游飘零音情断,感君凛然忘生死。犹记海淀冬别夜,吞声九载逝如斯。朝日不终风和雨,轮回再觅剪烛时。”她慢慢地、一句一词地边念边讲。她说:“诗言志!此刻已无暇去太多地推敲声病,只是为了给终古留下真情与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被他们杀掉!我最恨的是欺骗,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她在捧着的那个旧布兜里搜找,最后取出一件似是纸片的东西递给我……是用包装糖块的透明纸折叠成比韭叶还窄的纸条编结而成的一只帆船。我顺手摘下衣袋里的英雄金笔,递给她,并说:“送给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赏玩,但她忽然看见笔上刻着的“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顺手一掷,钢笔被扔到案子上,她说:‘我不要。’”
……
这是我读到的大圣大哲大勇大慧的林昭在36年生命中,被记录下来的数次与情感相关的场面。我多么期望那个激情如火的诗人能在那个小饭店里当着众人的面走到林昭身边,坦然坐下,抚住林昭纤弱的手说一声:你是一首真正的诗;我多么期望那位与林昭落难相恋的人,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与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有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婚礼——不再祈求那一张婚纸;我多么期望刘发清在那个傍晚能与林昭并肩漫步昆明湖畔直到月照中天;我多么期望那位良知未泯的狱医在听到林昭最后的告别声从隔壁的病房冲出来,与这位即将离世的女性执手相望用最后的温情与敬重送她上路;我多么期望那位以巨大勇气与深厚情怀顶着一个未婚夫名义去探望林昭的男人,在永诀之际将林昭紧紧拥入怀中,在她的耳边告诉她,天上相见!在狱警的拉扯推搡中也向林昭大声回赠一首诀别诗……让一个受尽二十世纪最深重苦难的女子,带着最后的温暖与爱远行。
没有,没有,这一切期望与梦幻都没有出现。没有一个更强大的男性臂膀能够围护着她让她纵情一哭,让她所有的小女儿委屈与伤痛随泪水奔涌而出,将满腔的积怨孤愤一洗而尽。
红色中国的万里江山,注定不会出现这样的撼天动地的大戏剧!没有一个可以与林昭演对手戏的男主角出现。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悲剧。
1968年4月29日那一声枪响,让林昭永远留在了36岁。哦,你美丽又孤独的林昭。
你是上帝偶然遗落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邪恶与怯懦把你钉在了十字架上,你从此得以永生。
2008年4月23日林昭遇难40周年前夕于武昌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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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作者胡发云
——新世纪20080828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