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4月29日那一声枪响,除了刽子手,谁都没有听见。那一天我刚过19岁生日不久,正和一支中学生的文艺宣传队在荆楚大地上巡回演出,名曰抓革命,促生产,支援春耕打胜仗。
我们唱伟大领袖的诗词“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不知道你有一首应和的诗“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我们跳《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不知道你正在用生命舞蹈:“起来啊!抛弃那些圣书神语,砸烂所有的偶像和香灯,把它们踩在脚下,向奥林比斯,索还作一个自由人的命运!”我们演奏《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不知道,在一间中世纪般的黑屋里,一滴滴血从你脉管中涌出,然后被你用手指,发卡和牙刷柄绘成黎明前的晨曦。
尽管我们也有疑惑,也有动摇,也有青春的迷惘与梦想,但是那个巨大的、也曾经使你激动得颤栗的乌托邦理想,依然是我们心中的阳光。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发生了一件中国历史上最令人伤痛的黑暗事件,而那真正的一缕曙色却在你心里,它随你而去了。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就像今天,那些十九岁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出生的时候,天安门广场上也有那样的枪响一样。
翻开当年的日记,1968年4月29日,我正在以三袁名世的公安县演出。在那些个四处奔波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写下这样一些字来:“早晨排练,晚上步行七八里路为贫下中农演出。后又冒雨步行回家。雨密,路滑,天黑……大家争抬着乐器道具,像红军长征一样——一次好的锻炼。”“这些天来,我记住了你们。台下,那些淳厚,诚挚,渴望的眼睛,一些经常看到的熟悉的面孔,那一阵阵真诚的笑声,我记住了你们。你们把茶水送到我们手里,把饭菜送上舞台。一些普通的、但是丰富的家常便饭,是你们的一片赤心。风里,雨里,我们坚持演出。云天是幕,稻场作台,就这样,我们一次又一次战斗着,唱啊,跳啊,胜过了城里的舞台。”“晚上在沙市人民剧院演出。起风了,沙市一片风涛。夜色里,顶着风沙返营,像远征队风尘仆仆地凯旋归来。这种战斗生活大家是比较喜欢的,比风平浪静好。夜深了,窗外依旧一片树涛……”“清晨6时到了洪湖。晚上大家讨论,是继续下去,还是返汉的问题。争论激烈。看来大家思想比较混乱,有些情绪。我坚持演下去。人民需要我们。”“连日阴雨,哪儿也不能去。田野是一片翠绿的世界,我们就像困在一座碧湖中的孤岛上了。今天算是休息了一天,不能再休息了。下一步可能是荆州,生活不紧张啊,努力学习!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窗外,风声,雨声。屋里,人声,书声。”
……
读着这些整整四十年前的日记,我想起了你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时,到农村参加土改,也写下过这样的文字,它们竟是那样的相似。你那时刚好也是19岁。19岁的花样年华,美丽,单纯,热情洋溢,又是多么容易冲动容易受骗。
你在写给好友倪竟雄的信中说道“土改,谁都知道,是巩固祖国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的岗位是战斗岗位,这样一想,工作不努力,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现在我真是一无所求,就是对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颗红星,我知道我在这里,他(毛泽东)却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到激动。”
工作队将地主放在冬天的水缸里,冻得彻夜嚎叫。你把这称为“冷酷的痛快”,你说“对地主的仇恨是这样,对爱国主义也一样。这种爱与恨,也同样是我前进的力量。当我看到了志愿军的英勇战斗的故事,从纸上的战云中探出头来,望一望窗外的恬静美丽的春天的田野,我就更加重一些对工作的责任心。这样的祖国,决不能让它受难。”……
这样一段五彩缤纷的革命童话,是如何在不意间与人性,尊严,自由,道义,真诚与爱——与这些最简单最朴素的原则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一瞬间,让一切都崩塌了?从土改到反右,短短的数年之后,那炫目的童话变成黑色的梦魇?它死死地缠住你,压住你,嗜咬你,从此开始了焚心煮骨的11年炼狱之难并最终使你涅槃,羽化为一只浴火的凤凰。
一场漫长又深重的灵与肉的酷刑,是怎样落在了一个柔弱秀丽的女子身上呢?最后,以那样撼人心魄的姿态,倒在了二十世纪那一次最无耻最残暴的密杀中。
我知道天底下古今中外的许多女杰,是在天下人敬仰的目光中踏上不归路的。便是常常拿来与你相比的秋瑾,她也深知“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她也能看见自己倒下的第二天,全国的报纸便会让她重新复活并永远存在下去。而你,死去四十年后,林昭这两个字依然如瘟疫一样被躲避着。
秋瑾在绝命诗中说道:“痛同胞之醉梦犹昏”,对于六十年之后的林昭,已该是“痛同胞之醉梦犹疯”了。
还有那位我们曾经熟悉得像自家亲人一样的红色经典人物江姐——江竹筠。在那个“最恐怖的魔窟”渣滓洞集中营里,她还能和战友们一起学习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一起联欢,一起追悼死去的难友,还能为自己为之献身的共和国绣一面五星红旗,在最后的时刻,她还能从容地穿上她那身美丽的蓝旗袍套上那件鲜红的毛衣并将自己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然后在众人如海深情中唱一首《不要用眼泪告别》……
你是从打着点滴的病床上被带去刑场的,一伙带枪的男人冲进来,大义凛然地对你说,:你的末日到了!你要求换一件衣服,被拒绝,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被抓走。没有送行人,没有歌声,更没有眼泪。这是千百年来,这个男人的世界对一个女人——一个从未使用过暴力的知识女性犯下的最下流的暴行。在此之前,他们还曾唆使女犯人剥光你的衣物,供他们围观取乐。
于是你承担了双重的黑暗与悲苦。暴政的黑暗与人心的黑暗,被魔鬼戕害的悲苦与被大众抛弃的悲苦。我想,哪怕让你带镣长街行,慷慨唱悲歌,那些路人与观者,只会给你唾沫和辱骂。郊外的一次秘密处决,实在是对你最后的一次恩惠。
在荆楚乡下,写下了那些让人怜爱的青春文字十年之后,也就是在你蒙难十年之后,我也成为一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这种亚瑟式的痛苦,让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男女受尽折磨。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每一代都如此孤独。没有人,也没有可能,将前人血的思考血的教训传递下来,没有谁像捷克作家伏契克那样在走向绞刑架的时刻含着温暖的泪喊一声:“善良的人们啊,我爱你们。可是你们要警惕!”
当我读到你在受难中给恋人写下的那首歌时,我都觉得那是你写给我的,或是我写给你的:“在暴风雨的夜里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风,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那,飞出去寻找你……”
就在你遇难十周年的时刻,我也在囚禁中写下了一首给恋人的歌,当年那张歌谱还在,已经泛黄,变脆,被我贴在一张硬纸上,歌名是《鸽子,你在哪里?》:“鸽子,我的鸽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穿过茫茫的云雨,我追寻你的踪迹。晨雾消散了你在哪里游弋?暴雨袭来了你在哪里躲避?晚霞烧红了你在哪里歌唱?月亮升起了你在哪里栖息?啊,我的鸽子,我的鸽子,愿你的心灵更加美丽,愿你的翅膀更加有力,在这辽阔的世界上,你永远永远飞翔在我的心里。”落款是1978年4月。
我比你幸运,如果说你刚好活在一段最黑暗的岁月,十年后已是他们的强弩之末了。更重要的是,当我走出大墙,我的鸽子已飞停在我的肩头,磨难让我收获了人世间最珍贵的爱情,直至永远。我曾想过,哪怕在那一刻我倒下了,我也会微笑而去。在我走出大墙之前,我偷跑出来为我们自己举行了一场秘密的婚礼,我们在那天拍下的婚照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墙后面的微笑”,我们发自内心地微笑,骄傲地微笑。有了这样的微笑,此生足矣。
后来,我读到你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里,用血写下的那一段话,我的心在揪痛——难道需要我们每一代青年都要用这种锥心刺骨的方式发出同样的呼喊吗?如果说,我们在1966就听见了这样的声音,我们会如何?还会在天安门广场上山呼万岁哭得昏死过去然后在1968那个阴冷的冬季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一条被遗弃的漫漫旅程?还会在那个严酷的夏天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师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然后在十多年之后拖家带口、艰难地再一次踏上求学之路?还会高唱“誓将反动派一扫光”“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最后才发现全世界留下了为数不多的满目疮痍之地其中就有我们的祖国……
这是一段杜鹃啼血的文字:“这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的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烈的气质,欲以煽动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关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痛无己的迫害与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不堪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
我是这样的喜爱你的文字,喜爱你那些才情具佳浑然天成的诗词,包括你信口拈来的即兴之作。又是这样地喜爱你的言谈你的风采。如果说1957之后漫长的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可以称之为诗人的话,那么这顶挂冠要戴在你的头上。所有伤害过你侮辱过你的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暴殄天物而负罪终身。
写到这里,我想说,林昭,叫我们怎能不爱你,又叫我们如何能爱你?你让一个时代蒙羞,你让所有的中国人蒙羞,特别是让其中的男人蒙羞,因为你曾经的存在,这个民族再也不能纯洁而明朗地微笑。
除非有一天,你重新站立在广场上,公园里。让我们指着那一座白色的雕像对孩子们说,因为她,我们那一段最黑暗的岁月,还保存着一星光亮。
看古装武侠片,那些孤胆女杰,在最危难的时刻总是有侠士相救,哪怕死去,也有一副温暖又伤感的怀抱让她安眠,苍白的脸上有男儿的泪珠在滴落。在所有的年代里,牺牲者都有一种最后的幸福,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哪怕是在走向断头台的途中,她看得到人们景仰的目光。这一切,你都没有,你最后的日子,陪伴着你的,是一群机器一样冰凉的男人还有一群跟随他们身后狂欢的女人和女犯人,他们和她们都以折磨你为乐事。除此以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与你无关。
仗剑行天下的侠士时代过去了,公民的时代没有到来。江湖崩溃了,朝廷却依然在。于是,你注定要孑然独行,你注定比任何时代的女杰要承受更加深重的不幸,永远不可奢望有谁来救你,哪怕给你最后的一丝关爱与温暖,给你最后的一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