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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解体前的六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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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从《青年》《微火》这种杂志究竟可以学到什么?”当安德烈耶娃走进厨房,她沉默的丈夫这样问大卫·雷姆尼克,“不就是说斯大林是个偏执狂、性变态、好色之徒、酒鬼和罪犯吗?他们甚至把他和毛泽东相提并论,好像这个人一点贡献都没有似的。”

有些偏激的人可能会说,安德烈耶娃和她的丈夫不是蠢就是坏,但我想也可能有第三种情形:他们得了某种病,一种对新事物、新形势的接受无能。而之所以接受无能,无非是因为以前强加给他们的东西过于强大。在苏联末期,像安德烈耶娃这样的人为数极多,他们抗拒新思潮,也反对变化,但变革始终要来。“民心向背”是一句大而无当的话,但苏联的结局可以证明:一个社会的变革,并不取决于有多少人反对变革,而是取决于有多少人期待变革、欢迎变革。

四、破烂展览会

从1922年苏联建立以来,苏共高层一直过着奢华甚至放荡的生活,他们有豪华的别墅,有特供食品,当然也有触目惊心的腐败,而且越到后期,腐败就越严重。而与此同时,苏联民众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多次发生饥荒,其中最著名的就是1932-1933年的大饥荒。因为荒唐而邪恶的集体农庄制,以及对农民的过分盘剥,苏联至少有700万人饿死。在素有“欧洲面包篮”之称的乌克兰,至少有300万人死于这场饥荒。

到1989年,苏联民众的悲惨生活已经为世界所知。《共青团真理报》在那一年发表了一篇报道,说在1917年之前,俄罗斯的人均消费水平排全球第七,而在苏共执政67年之后,已经降到了全球第七十七,“在罗马尼亚之前,南非之后。”

在北方的沃尔库塔,因为没有足够的肥皂,矿工们没法洗净脸上的煤灰;在白俄罗斯,村民在垃圾堆里翻找金属碎片,卖了钱才能买得起鞋子;在西伯利亚的秋明油田,矿工们住在破烂的小屋或简陋的拖车里,即使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冬。据某些官员估计,当时苏联全国大约有150万-300万流浪汉,光乌兹别克就有超过100万人失业。婴儿死亡率比大多数西方国家高出2.5倍……

大约就是在那一年,在莫斯科电视塔附近的“经济成就展览馆”,几位策展人决定举办一场独特的展览。这个展馆本来是苏联政府自我炫耀和吹嘘的地方,常年展示他们在科技、航天等领域的重要成就,以及那些红脸膛、肌肉发达的工人农民。但到了末期,这样的吹嘘和炫耀越来越让人厌烦,真相于是就出现了。

这是空前绝后的展览,所有的展品都来自附近的商店,包括烂莴苣、破鞋、破锅、生锈的茶炊(俄罗斯的民族茶具)、袖子不一样长的上衣、丑得吓人的珠宝,以及一瓶泡着死老鼠的矿泉水。一位运输工人这样告诉大卫·雷姆尼克:“这些还不算糟,我见过更差的。有些商店连这些烂货都没有。”

苏联解体之后,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这个政权如此强大,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在它行将失败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它?我想1989年的那场破烂展览会已经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一个政权只能制造这样的破烂,为什么要维护它?如果一个政权可以罔顾民生到如此程度,它的失败又有什么可惋惜的?难道它不该失败吗?

五、亚历山大·曼的葬礼

亚历山大·曼是一位东正教神父,在苏联的最后几年,他的勇气和虔诚同样为人称道,有人甚至称他为宗教界的萨哈罗夫。他坚持不与苏共合作,对克格勃们也没什么好脸色,多年来一直受到苏联政府的骚扰和迫害,被抄家,被传唤、被审问,时常收到死亡邮件,不知道有没有被请去喝茶,但我猜他肯定不会喜欢。生活在骚扰和迫害之下的亚历山大·曼不为所动,依然坚持教授《圣经》,在各个教会中公开地演讲,有时甚至会出现在电视上。

我确信亚历山大·曼受到过天主教宗约翰·保罗二世的影响。1979年,保罗二世在华沙老城的胜利广场对40万人发表演讲,告诉他们“不要恐惧”,而且坚信“领导波兰明天的将是耶稣”。这次访问对瓦文萨有着莫大的影响,2013年我曾经当面问他:“是什么给了你力量,让你甘愿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一次次坚持抗争?”瓦文萨回答:“最大的支持者就是教皇。在他来华沙之前,我奋斗了十年,只发展了一百个同志;而在他来华沙带领我们祈祷之后,我只用一年时间就发展了一百万个同志。”

亚历山大·曼一定知道这段史实,他似乎也有志愿像保罗二世一样,做一个社会变革时期的精神领袖,从勃烈日涅夫末期到戈尔巴乔夫时代,他的身边始终围绕着一群知识精英,在后来的意识形态之争中,这群知识精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90年的9月9日,55岁的亚历山大·曼走过一条树林中的小路,一个暴徒拿着斧子蹿了出来,一斧砍中了神父的后脑勺。重伤流血的神父又坚持着走了300米,拒绝了路人的帮助,最后死在自己的家门前。没人知道凶手是谁,但从那时到现在,许多人都相信这是克格勃干的,记者亚历山大·敏金在他的报道中这样写道:苏联政府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警告我们:“你们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葬礼那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其中有平民、宗教领袖,当然也少不了他的知识精英信徒,人们献上白花,流着泪悼念他平生的英勇和虔诚,说了许多赞美的话,但几乎没有人主张追查凶手。

在亚历山大·敏金看来,这场葬礼证明了苏联人的软弱,他在报道中提到了1984年波兰的那起神父被杀案,“那次事件让波兰人民奋起抗争”,而面对几乎同样的事件,苏联人的表现要差得多,“我们站在一起,却在讨论别的事情。……我们比不上我们的东欧兄弟……我们不仅没有奋起反抗,甚至不会因此而感觉愤怒……”

这段话十分悲观,而且有着强烈的自怨自艾意味,似乎在说“我们这个民族不行啊,我们没有血性啊”。但自事后观之,这一声哀叹并无必要。敏金的文章大约发表于1990年的9月16日,不出一年,他就会看到成千上万的莫斯科市民走上街头,面对坦克和机枪,坦然地、毫不畏惧地发出他们的声音:“不要向自己的人民开枪!回去抵抗你们的长官!”

六、维尔纽斯的血

在1991年最后的几个月,苏共和苏军并不像人们想像得那么软弱,事实上,它们极为强悍,不惮于扣动扳机,也不介意踏着平民的鲜血“从胜利走向胜利”。而戈尔巴乔夫也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个温和开明的民主主义者,和他的前任和同行们一样,他似乎没有明确的价值观,总在意识形态的跳板上跳来跳去,他说过一些开明的话,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些话,也不断地试图维护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己的党找到一点合法性。直到1986年2月,他还对媒体发表这样的见解:斯大林主义是共产主义的敌人编造的概念,也是对苏联和社会主义的严重污蔑。同年6月,他还对苏联作家们发表指示:如果我们清理过去,就所失去这个国家所有的能量,我们必须向前……把国家的能量带往进步的方向。

当时还没有“正能量”一词,但戈氏的这些话,几乎就是正能量的最好诠释。

1991年1月13日,苏联克格勃特种部队——其中包括几十架坦克——开向立陶宛维尔纽斯的电视大楼,向聚集在那里的示威人群猛烈开火,至少造成14人死亡,一百多人受伤。许多人都遭受过枪击、殴打,甚至是坦克碾压。这就是著名的“维尔纽斯惨案”。这起惨案不公在苏联国内,也在国际社会引起了极大愤慨,奇怪的是,没有一位苏共高层愿意站出来对此事负责,戈尔巴乔夫说自己没有下令,国防部长说自己没有下令,内政部长也说自己没有下令,听上去感觉是军队集体走火了。

这并不是唯一的惨案。到1991年,苏联到处都在发动游行和示威,人们控诉苏共与克格勃的罪行,也发出要求民主与自由的呼声。大卫·雷姆尼克曾经见过这样一幅标语:全世界无产者,原谅我们!苏共强硬派对这些反抗越来越缺乏耐心,越来越频繁地动用机枪、坦克和毒气瓦斯,在格鲁吉亚的底比利斯,在阿塞拜疆的巴库,民众的游行示威全都遭到了残酷的镇压。3月27日,在莫斯科,为了阻挡和镇压民众示威,内务部派出了超过五万名警察,国家通讯社塔斯社发出了极为严厉的警告,莫斯科的克格勃头子更是发誓“将不惜使用任何手段”。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再过144天,就是著名的八一九政变,为了挽救这个政权,或者说,为了保住他们的官位和特权,苏共的强硬派使出了最后的手段,他们绑架了戈尔巴乔夫,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也把军队和坦克派到了广场上,但这一切,连垂死挣扎都算不上,他们所留下的“不惜血战”的身影,最后只是一场笑话,他们什么都没有保住,只是加速了这个政权的溃败,还有他们自己的耻辱。

关于苏联的失败,至今依然是一个谜,没人能够说清这大楼是如何倒塌的,但我相信,它一定与上面所列事实有关,这些事实未必是决定性的,但就像墙上的裂缝,当它们日日加深,再高的楼也终将变成瓦砾一堆。

那栋楼并不值得怀念,值得怀念的是那些曾在危楼之下生活过的人们,就像这本书中引用的,那位古拉格的囚犯给他的爱人所写的信:在我们还有力气和希望的时候,请让我们保存希望。生命中最恐怖的事情不是死,而是完全绝望。这是最可怕的自杀方式:在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就划掉所有可能,并且放弃战斗。

责任编辑: 李广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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