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铭|孤独的聆听者:痴迷古典乐的革命家史明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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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铭|孤独的聆听者:痴迷古典乐的革命家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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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tubeDavid Bowfish《革命家的生活宝物》:史明的青春,以及我们不可以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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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年前,美国诗人亨利.华兹华斯(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早已说得简单明白:“Music is the universal language of mankind”(音乐是全人类的共通语言)。

回顾台湾近代民主政治发展史上,每每不乏热爱音乐艺术、进而为此付诸行动的公众人物,举凡1920年代日治时期曾经写下〈台湾自治歌〉、〈咱台湾〉等代表歌曲的政治运动家蔡培火,乃至党外时期冲撞威权和禁忌的80年代高唱〈新牵亡歌〉嘲讽国民党万年国会的街头唱将─民谣立委邱垂贞。除此之外,最令我印象深刻、同时也深感敬佩的还有两位出生于日本大正时代的“欧吉桑”(おじさん),其中一位乃是任内带领台湾从威权体制成功转型为民主国家、被外媒誉为“民主先生”的已故前总统李登辉(1923〜2020),另一位则是毕生反抗殖民统治、为了追求“台湾人民当家作主”而坚持于体制外持续推动“台湾独立运动”的革命先行者史明(1918〜2019)。

众所皆知,李登辉一生热爱读书,对于音乐、美术领域亦颇有研究,不仅本身会演奏小提琴,早年担任台北市长期间还曾经翻译过古诺歌剧《浮士德》剧本,后来更陆续首创“台北市音乐季”、“介寿馆音乐会”(仿效美国的白宫音乐会),邀请优秀的台湾本土音乐家演出,音乐会还有电视转播。李登辉以身作则,屡屡透过台北市长或是总统任内的政治资源及影响力来推广艺文,让台湾的古典音乐环境大步跃升,也愿意给予艺文界长期支持。

回顾90年代初期,在李登辉主政下推进台湾民主化之后,流亡日本长达四十年(1952〜1993)、人生大半岁月几乎都奉献给“台独”革命事业的史明,在他七十五岁这年(1993)以“最后一个海外黑名单”身份偷渡回到台湾,解除了政治犯身份,往后近三十年的岁月依然以年迈之躯砸下毕生积蓄建立地下电台、并且购买电信报废的车辆改装成“独台会”(独立台湾会)宣传车队,利用周末假日全台走透透,四处奔走宣讲台独理念和台湾民族主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1995年,七十七岁的史明邀请社运歌手王明哲为他写的歌词谱曲,录制出版了一张名曰《永远的革命者》专辑唱片,意指他从年轻到老、一辈子都在革命。其中一首〈台湾民族主义〉是这样唱的:“台湾民族主义,这是咱的祖先,反红毛、反唐山、反四脚,付出流血流汗,建立起来,传统的精神,咱得继承,先人的脚步,建立独立国,发展国民经济,固有文化,子孙才有前途,台湾民族主义……”。这首歌曲内容毋宁反映出他一生追求革命志业的人生写照,后来也成了史明最常在公开场合朗朗上口哼唱的“台独战歌”。

音乐、艺术是“心灵的粮食,生活的养分”

平日穿着一身牛仔衣、常把“没有看到台湾独立我是不会死的”这句话当作口头禅的史明,2014年“太阳花学运”期间,仍以九十七高龄坐着轮椅在旁人搀扶下、还带着一大箱炸鸡,坚持进到立法院现场声援那些抗议的学生们并表达敬佩之意。彼时透过网络媒体、电视新闻不断地传播,再加上《史明口述史》(2013年)、纪录片《革命进行式》(2015年)与《史明的迷雾丛林》(2015年)、《史明回忆录》(2016年)相继问世,许多台湾年轻一辈开始对过去这位长期在东京池袋“新珍味”中华料理店从事台湾独立运动、单凭己力书写《台湾人四百年史》深刻影响一整代“台湾意识”觉醒的传奇人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逐渐广受青年大众推崇,甚至将他视之为追求自由、正义与民族自决的精神象征。

在2007年《新台湾新闻周刊》一篇专访文中,史明曾说:“我所有的思想基础,几乎都是在日本念书的时代确定下来”。为了革命理想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并强调“不曾向任何人伸手要一毛钱”的硬汉气魄,长达四十年在日本过着几近苦修生活的史明,年少时代却是一个骨子里充满着浪漫情怀、同时热爱阅读与艺术的文艺青年,甚至养成了聆听古典音乐唱片的终生嗜好。

日治时期大正七年(1918),史明(本名施朝晖)出生于台北士林的施家望族。自幼由祖母施邱氏桂扶养长大的他,小时候最深刻的回忆便是跟随着祖母去士林妈祖庙口看戏,举凡大戏、歌仔戏、白字仔戏、客家戏、布袋戏等皆令他流连忘返,或是到芝山岩慈惠宫、士林街慈诚宫、关渡妈祖宫(今关渡宫)、北港朝天宫等各处寺庙走逛、烧金拜拜。“我们家二、三年总会轮到一次神明会的‘炉主’,那时就会在亭仔脚设戏台,请戏班来演布袋戏”,史明回忆道:“当年我的祖母是标准的京戏迷,常带我去台北车站后车头的‘新舞台’看‘正音’(京戏),也培养了我欣赏京戏的兴趣”(参考2016年前卫出版《史明回忆录》,页67)。

1937年,年方十九岁的史明在祖母支持下,负笈日本早稻田大学就读“政治经济学部政治学科”,因缘际会成为了一名西洋古典音乐的“重度乐迷”,日夜听得如痴如醉,有时也为了去听音乐会或歌剧而荒废功课。根据《史明口述史》书中记载,当时早稻田大学附近就有大概四、五间专卖留声机曲盘(SP虫胶唱片)的店家,每一片十二英寸的曲盘要价大约五角银。“大学时期我收集了近八千张的十二英寸曲盘,像贝多芬我就有他第一号到第九号的交响曲,第五号的命运交响曲、第六号的田园交响曲是最出名的。每一号交响曲都有好几张曲盘,像命运交响曲就有五张,田园交响曲就有六张,第九号交响曲则差不多六、七张”,史明追忆道:“那时候我对古典音乐挺疯狂的,没钱买曲盘时甚至连自己冬天用的棉被都拿去当;有时候在宿舍放唱片,一听都到天亮”(参考2023年前卫出版《史明口述史》(修订新版),页80。)

爱乐痴迷的史明,甚至还会从德国“注文”(订购)才买到德国新教神学者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弹奏的巴哈作曲的风琴唱片,如果钱不够,就拿书籍去当铺抵押换现金;要听世界著名女高音三浦环演唱歌剧《椿姬》(La Traviata,中译《茶花女》),也会拿铺盖去换钱,而沉醉在绝世的演奏中。

“当歌声或抚琴挑弓的旋律感动了灵魂,情绪高扬时,就是人生的阳光灿烂的时刻”。对史明而言,音乐、艺术都是他的“心灵的粮食,生活的养分”(参考2016年前卫出版《史明回忆录》,页249。)私意以为,这才是深埋在他内心深处,之所以甘愿承受彻底的孤独,却还能“随心所欲”、“任性自在”的精神本质。

自甘离群的孤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抵抗精神

就读早稻田大学期间(1937〜1942),史明深受马克思主义吸引。毕业后恰逢“太平洋战争”爆发翌年(1942),一心向往投入抗日革命事业的他,选择了前往中国参加共产党的地下活动,随之目睹血腥斗争的中共并没有把台湾人真正当成自己同胞,于是便失望地回到台湾(1949),却发现另一个也来自祖国、在“二二八事件”中镇压屠杀台湾人的国民党政府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隔年(1950)他在台湾密谋组织“革命武装队”、准备筹划“刺蒋行动”,不料事机败露,就在被逮捕的前一刻,史明随手抓起祖母放在床头下的金条、透过载运香蕉的货轮“天山轮”偷渡到日本获得政治庇护,自此开启了长达四十年(1952〜1993)的流亡生活。

1960年,史明在东京池袋车站西口的楼房开设“新珍味”中华料理店,白天卖饺子、大卤面,夜晚则点灯研读台湾历史与革命理论,并着手撰写《台湾人四百年史》(1962年日文版首度问世,1980年出版汉文版)。

1967年,史明在东京创立“独立台湾会”(简称“独台会”),同时发行《独立台湾》杂志作为机关刊物,持续宣扬“台湾民族独立,劳苦大众出头天”的政治理念。早年(1968)留学欧洲的卢修一(先是前往比利时鲁汶大学深造,随后又转学至巴黎大学攻读政治),便是因为阅读了这份杂志而深受影响,最终走上从政之路。

彼时(60年代)流亡日本的台湾人相继兴起“台独运动”风起云涌,除了史明“独台会”之外,亦有王育德、黄昭堂、廖建龙等人在东京成立以年轻留学生、知识青年为主力的政治团体“台湾青年社”(1960年)。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位来自苗栗苑里的“台湾青年社”成员郭传芳(1932〜),当年还曾经与史明“独台会”有所接触、协助分发《独立台湾》杂志等事宜(参考“政大数位典藏:左雄与台湾时代社数位史料库”1971年7月29日〈史明致左雄信函〉。信件中,史明写道:“郭传芳与我不算很熟,只有认识而已。他似乎对革命不太有热情,但利用他多少分发《独立台湾》是很好的。请把他‘地址’调查一下,并通知我”。)。

郭传芳何许人也?他就是日后被誉为“台湾现代民族音乐先驱”的国宝作曲家郭芝苑(1921〜2013)的大弟─郭芝苑有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分别是大妹郭秋月(1923〜)、二妹郭碧云(1928〜)、三妹郭宝贵(1930〜)、大弟郭传芳(1932〜)、小弟郭钦明(1937〜1988)。据悉,1966年郭芝苑赴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研习作曲时,便是寄宿在他的大弟郭传芳家中,没想到弟弟竟然参加了日本的“台独”运动团体“台湾青年社”。郭芝苑相当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而被台湾的情治单位列为黑名单,甚至为此不敢写信和打电话回家,唯恐波及在台湾的家人。尽管后来回到台湾,初始仍然心存恐惧,不太敢出门,深怕一出门就会被警察抓走(参考姚舜凡,2018年,《郭芝苑音乐之社会学观察》,东吴大学社会学系硕士在职专班硕士论文。)

尽管身处在戒严时期党国体制的威权压迫下,内心始终一直戒慎恐惧的郭芝苑,虽然无法像史明那样“以身犯禁”挑战体制、甚至不惜倾尽所有投入革命行动,却也没有全然选择屈服、顺从,而是以另一种隐晦的方式,也就是透过自身的音乐创作,终其一生不断将那些曾经被国民党禁制的台湾民谣旋律、本土语言,宛如编入声音密码般、谱写成各种曲式的“台湾现代民族音乐”和艺术歌曲,用来作为“精神上的抵抗”。

相较其他乐种(如摇滚、流行乐),热爱古典音乐的爱乐者毋宁更贴近于“孤独的聆听”。佛家有言:孤独是一种人生境界,真正的强者,都是孤独的。此处无论是郭芝苑还是史明(他俩皆为出生于日本大正时代的台湾人),即便他们彼此性情有别、际遇不同,却都同样有着甘愿承受长期孤独、能够一辈子执著而专注于个人志业的强大心灵。

2024年“逗点文创结社”出版《革命家的生活宝物》一书,内容讲述了“台独革命家”史明从年少时即养成了热爱聆听古典音乐唱片的终生嗜好。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作者为作家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思想坦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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