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女性生活: 阎真 <<因为女人>> 7-9 * 阿波罗新闻网
生活 > 文学世界 > 正文
当代女性生活: 阎真 <<因为女人>> 7-9
作者:
  7
  柳依依把这件事放在心中闷了好几天,几次想告诉苗小慧,还是忍住了。她想,自己如果不打电话呢,告诉苗小慧就没什么,可如果自己又忍不住打了电话呢,苗小慧会怎么想自己?好多次她都下了决心不打电话,决心很坚定似的,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苗小慧了。可越是坚定就越是容易动摇,总有一种神秘的诱惑促使她去试一试,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拒那种诱惑。她想打电话的时候,就告诫自己,和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去约会,那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结果吗?还没谈过恋爱就去当第三者?于是就决定不打电话了。可这时她又反过来想,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打了电话就是赴约会,就是那件事呢?一个成熟的男人,自己正有许多事情要请教的呢,有个人帮自己又有什么不好?这些想法在柳依依头脑中冲撞了无数个来回,竟找不到一条出路似的,就像一锅米饭怎么也闷不熟。
  星期五到了,苗小慧本来说好晚上一起去玩,晚饭前接了一个电话,她抱歉地笑了笑,就跑掉了。晚饭后柳依依坐在宿舍里有点呆呆的,吴安安背着书包要去图书馆,询问地望她一眼,她装着没看懂,吴安安就走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夜色苍茫中柳依依突然感到极其孤独,这是一种明确的物质化的感受,心在强烈的挤压中要向四周崩裂似的。柳依依微张了唇,喘息着,想缓解这种挤压。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感激地望了话筒一眼,接了电话,竟是薛经理打来的,他不由分说地要到宿舍门口来接她,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并告诉薛经理,自己这就到离宿舍稍远的某个僻静之处去等。
  放下电话,柳依依简直不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好像刚才的应允并不是一个决定,更不是自己做出来的决定。她有一种惊恐,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会发生。这样想着,马上又向自己掩盖这件事情的意义,这只是这个寂寞夜晚的一次偶然的放松,然后,什么事也没有。她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柳依依化了妆,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别有用心,就想擦了,素面朝天地去,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可她实在舍不得化妆后那张更加娇好的脸,想着平时跳舞还化点淡妆呢,就妥协了。在去的路上有个男同学叫她,朦胧中她应了一声,也没看清是谁。到了那里薛经理正探头往外看,见了她把车门推开,她一闪就进去了。
  车开起来,薛经理问她:“去哪儿?”柳依依说:“我怎么知道去哪儿?”薛经理说:“那就听我安排。”以前柳依依也知道经常有车到学校来接女生,非常地看不起,今天自己坐到了车上,也并没觉得就那么可悲可鄙,自然而然似的。车开到市中心,到了岚园俱乐部。柳依依听苗小慧说过这个地方,这是省城顶尖级富人休闲的地方,会员制的,一个会员证都是十万八万,一般人有钱也进不来。苗小慧当时告诉她,三年级的系花某某傍上了一个富豪,到这里来过,回去还有意无意地透露几句情况。柳依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到这里来,一下就激动了。车停了,一个戴着黄色无檐软帽披着紫红色风衣的青年跑过来,打开车门,戴白手套的手挡着车门顶。柳依依有点不知所措,扬一下手想叫他把手拿开。那青年往后退了一点,毕恭毕敬站着,右手还是那么挡着。柳依依这才明白,那只手挡着车门顶是一种礼节。进了大门,薛经理说:“你还不知道那门童把手放在那儿是什么意思吧?”那么标准的帅哥被他称为“门童”,柳依依更增添了对俱乐部的神往,突然强烈地感到了钱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自己学会计的,平时也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柳依依说:“我知道还是知道的,就是没想到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薛经理说:“到底是学生啊,这样也好,这样才好。”
  俱乐部金碧辉煌,柳依依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似乎是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给他们引路的是一个穿紫红旗袍的小姐,气质很高雅的样子。柳依依感到了一种压力,自己穿得太平常了,跟周围太不谐调,连引路的小姐都把自己比下去了。越往里面走灯光越黯淡,拐了不知几个弯,来到一间包房。房内没有灯,一张桌子横摆着,桌上一个盒子,上面浮着一块蜡烛,发出幽微的光来。两人面对面坐了,薛经理问她喝什么,她说:“不知道。”薛经理对小姐说:“来两杯咖啡,一个果盘。”一会儿咖啡、果盘端上来,那几种水果柳依依一样都不认识,也不敢问。小姐还在旁边站着等候吩咐,薛经理说:“有事会叫你的。”她就带上门出去了。柳依依这时看清了房间的样子,墙是软包装的,一边是电视机,还有一套音响,另一边是一张很宽的沙发。柳依依说:“怎么这里面的沙发这么大。”薛经理似笑非笑地笑了笑说:“不知道,等会儿服务员进来你问她。”说着就按了铃,叫服务员进来说:“你们这里的沙发特别宽,都像张床了,我还没注意过啊。你跟这位小姐解释一下。”服务员掩口笑了一笑说:“我们这是高档的嘛,休闲会所嘛,老板有时忍不住要休息一下的嘛。”薛经理暧昧地笑了笑。那笑让柳依依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不敢肯定,就不再问。薛经理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几年级了,学习累不累,还有好多问题,柳依依都一一回答了。柳依依也想问他几个问题,至少问问他结婚没有,自己很想知道,却不敢问,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怪,哪有四十岁的人还没结婚的呢?薛经理见她不做声,用勺敲着果盘说:“你吃点吧,不吃就太浪费了。”柳依依吃了几块,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都是没听说过名字的水果。薛经理说:“你吃完它,这一盘两百多块钱呢。”柳依依正把一块水果叉到嘴边,听了马上停下来说:“这么贵?我都不敢吃了,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薛经理说:“这瓷盘是镀金的,勺也是镀金的,真金呢!水果是进口的,这里的小姐工资抵得上白领,还有这装修,能便宜了你?告诉你咖啡八十块一杯,你又会不喝了。”柳依依说:“有钱也不要这样花,太可惜了。”薛经理说:“钱花了才是自己的。再说为你花了,我心里很踏实,很平衡。”柳依依受宠若惊,一下子拉近了与他的心理距离,同时又接到了一个很明确的信号,接到之后还要装着无知无觉。柳依依说:“还是太可惜了。”她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你这么花钱,你家里不会批评你呀?”薛经理不回答,叹了口气说:“现在大学生好幸福啊,愿谈恋爱就谈恋爱,愿怎么谈就怎么谈,我当年读大学,不准谈。这才十几年,开放了,我们没赶上,追不回来了。”柳依依说:“你是成功人士,我们宿舍女孩一天到晚羡慕成功人士,有车有房,更别说岚园俱乐部的会员了。你还羡慕我们穷学生?”
  薛经理没做声,半天叹口气说:“如果有人一天到晚批评你,怨你,你幸福得起来吗?”柳依依明白了,又觉得自己应该装糊涂,可还是忍不住说:“有谁敢总是批评你呢?”薛经理说:“你说还有谁敢批评我呢?省长他敢批评我吗?”柳依依不敢问下去,就不做声,薛经理沉默一会儿,又叹口气。柳依依说:“我听你叹几次气了,到了你们这个分上还有什么要叹气的呀!”薛经理很认真地说:“我说我不幸福,你相信不?心里空空的,穷得只剩下钱了。可能你不理解。”柳依依说:“不理解。”薛经理说:“等会儿我就要回家了,房子大大的,不想进去,进去就要受抱怨,怨,怨,怨!谁愿一天到晚被怨来怨去,真的一点情绪都没有了。要不是想着儿子,我就破釜沉舟算了。”柳依依在心中笑了一下,她记起了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已婚男人征服女孩的第一步,就是“痛说家史”,看来男人都是沿着这条路线走的。她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步骤,可又实在抵抗不了好奇心的诱惑,就说:“没那么严重吧。”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很得体,既没表明什么,却又表明了一切。很快她又意识到这句话打开了一道屏障,对方会放马冲过来的,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啊。果然薛经理抓住了这个话头说:“没那么严重?其实已经不是受不受得了那几句怨的问题了,是心里空了,真不知以后往哪里走才有一条出路。”柳依依不敢去推动他,可又不能去阻挡他,犹豫之间说:“我不相信有那么严重。”说了这话柳依依后悔了,这不是她想说的话,可心里仿佛有鬼似的。为了让她相信事情有多么严重,薛经理说了一连串的故事。开始柳依依并不怎么在意,觉得是表演性的,为了某个目标,男人在痛说家史的时候都这样。但当薛经理讲到半途,柳依依认真了,心里融化了似的,同情起他来。一个男人,讲得这么动情,这么真切,那不可能是编出来的。如果是别人在讲吧,柳依依可能会认为他在做戏,可现在是他在讲,她就全部都认可了。一个女孩,她对男人说的故事认可不认可,主要不在于她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有多么认可,而在于她对讲故事的人有多么认可。薛经理讲着讲着突然打住了,叹气说:“别把你的心情都弄坏了,讲点高兴的事吧。”
  薛经理说:“我的隐私都告诉你了,我怎么会说起这些?我从不对任何人说的,今天不知怎么就对你说了。”柳依依说:“那为什么?”薛经理说:“为什么?天知道。有眼缘吧,不然那天好几个女孩,我怎么就打电话给你呢?那些夸张浮华的女孩,没感觉。我们公司多少女孩?不是我吹啊,手一招就来了,没感觉,没感觉啊。可能是化妆品把她们的气质弄浮了。你跟她们的气质不同,朴素之中渗透出来的美,才是本质的美。”柳依依说:“我真的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你看我的衣服,都是特别一般的。”薛经理说:“女人的韵味是男人品出来的,那些小小男生还不会品,可惜了你。”柳依依心想,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昏头昏脑的,嘴里说:“知道你这些话是骗我说的,可是我听着还是很舒服。”薛经理说:“你的男朋友,他还是有眼光的,起码他看中的不是那些挑逗性很强的女孩吧。”柳依依说:“我没男朋友。”薛经理吃惊地说:“不可能吧,现在的女孩!”柳依依说:“骗你吧。”薛经理说:“以前也没有?”柳依依说:“骗你吧。”薛经理说:“那可能,我今天故意晚点打电话给你,你如果出去了,那就是约会去了,没缘分,下次我也不会再打了。幸好你还在宿舍里——那些男孩子眼睛里夹的都是豆豉吗?”柳依依忙说:“是我自己呢,还没去想这些事呢,我自己。再说我也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好。”薛经理说:“谁说没有那么好?我不这么认为。”柳依依心里飘飘的,嘴里说:“我没那么好,我就是没那么好。”
  十点多钟,他俩从俱乐部出来,薛经理说:“还兜兜风去吗,或者送你回去。”柳依依说:“随你,你不怕回去晚了挨批评?”薛经理说:“那就转转。”开了车上了麓城大道。风吹进来,柳依依说:“有点冷了。”薛经理右手攀了她的肩,往自己身边搂了搂,不说话。柳依依闻到了一股男人的气味,有点迷醉,有一种强烈冲动,身子要往那边倒过去。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阻挡了她,她说:“车跑这么快,你一只手掌握方向盘不会出事吗?”薛经理马上松开了她说:“一张巧巧嘴,也好。”又说:“是想对得起将来的那个谁吗?那个谁会像你对得起他一样对得起你吗?”柳依依说:“会的。”她觉得会的,这是自己的信念。到十一点,薛经理送她到了学校。下了车,柳依依说:“今天谢谢你了。”薛经理说:“你说谢谢我就生气了。”她走了没多远,车又追了上来,薛经理探头说:“过两天,你们宿舍安静了,打个电话给我。我打电话给你,又怕宿舍里太吵了。”柳依依说:“明白。”薛经理说:“你过来。”柳依依把头低下去,想着万一他要吻自己怎么办。薛经理凑在她耳边柔声说:“真的明白?我喜欢明白的女孩。”
  8
  从岚园回来,柳依依知道了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自己想像力之外的世界,充满诱惑,充满魅力。那几天柳依依总是心神不宁,她在心里证明着,自己与薛经理的来往并没有私情的意味,就算是交个朋友吧,碰到什么事,也有人商量,有人帮助。可她又相当明确地感觉到了,只要跟着薛经理走,另外一个世界从今往后对自己来说就不再是另外一个世界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向往的。过了星期二,她想着自己该打那个电话了,可宿舍总有人,找不到机会。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只剩她一个人,正想抓起话筒,苗小慧又进来了。柳依依脸上笑着,心里却有点恨苗小慧偏偏这时回来。星期二忍了一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好。星期三下了第一节课,她不声不响地溜回宿舍来打电话。这个举动使她想到,再怎么装傻骗自己,那点私情的意味还是越来越浓了。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拨号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号。薛经理在办公室,他跟她讲了半天话,天南地北的,却没说什么特别的事,叫柳依依非常纳闷,心悬着放不下来,若有所失似的。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有什么事没有,叫我打电话?”薛经理说:“一定要有事才算事?听听你的声音,那也是事吧。”柳依依心里很温情,像一勺糖溶化在水中。嘴里说:“从没人说我的声音好听,你说好听的给我听吧,我不要听。”薛经理说:“我说真的,你不要我说真的,我就不说了。”
  到周末,薛经理把柳依依接走了,他又要到岚园去,柳依依不肯,她不想在这种暧昧的状态下欠他太多。薛经理说:“那我们去跳舞。”就到了麓城宾馆的舞厅。这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宾馆,进去了柳依依说:“你怎么总往这些地方跑?”薛经理在大理石地板上跺一脚,再跺一脚说:“这些地方就是为我们这些人准备的,我们不来,那还有谁能来呢?”舞厅人不多,地板啊音响啊,感觉硬是跟学校的舞厅不同。柳依依把这种感觉告诉薛经理,他说:“你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吗?生活跟生活是不同的。你没想过这样的生活也可以属于自己吗?其实很简单。”柳依依没做声,心想,真有那么简单吗?跳到下半场慢四的时候,灯一盏盏熄了,一团漆黑。柳依依有点紧张,万一他把身体贴上来怎么办?还好薛经理君子似的,边跳边在她耳边悄声说话,并没什么特别的举动。跳完这一曲回到沙发上坐了,柳依依想,他刚才真有什么动作呢,恐怕自己也只好认了,难道把他推开?自己要么不到这种氛围中来,既然来了又想划清界线,那不可能。
  又跳几曲,薛经理照例牵着柳依依的手回到座位上。每跳完一曲都是这样,在舞池的那一级台阶上还很细心地提醒她不要摔着了。但这一次却没有像前面一样,坐下来手就分开。柳依依等了几分钟,薛经理像忘了那只手似的,说话时一直握着她的左手。这么一握,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又过了一会儿,柳依依把手轻轻往回抽了抽,薛经理似乎没意识到似的,手上却稍稍用了点力。柳依依想,既然这是他的意志,那就只好服从。她想着是不是要做出一种表示,比如要去端茶杯,要去洗手间,把那只手解放出来,终于还是放弃了。他是薛经理,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她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反抗他的意志。又过了一会儿,薛经理松了她的手去拿茶喝,柳依依的手还放在那儿不动,她不想做出他一松手自己就马上跑掉的姿态。薛经理喝了茶,并没再次握住她的手,她把手收回来,松了口气。
  喝着茶薛经理说:“有些事想跟你说说。”柳依依说:“你说。”薛经理说:“你这么聪明的女孩,你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柳依依心跳起来,觉得事情有了图穷匕见的意味。她说:“我傻,我不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薛经理笑了一声说:“依依你傻你是装傻,我不知道你是羞羞的呢,还是有别的想法,你告诉我。”柳依依紧张地想着,如果要阻挡他呢,那就该在现在阻挡,就说自己有别的想法好了。在犹豫之间她感到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反抗薛经理的意志,于是说:“我真的好傻的。”薛经理拍拍她的手背说:“依依你逼我直说,那我就说了——做我的情人,愿不愿意?”柳依依觉得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同意呢,还是拒绝?还有,同意又怎么同意,拒绝又怎么拒绝?突然她特别想反抗他的意志,再不反抗,就没有机会了。她正想找到恰当的反抗方式时,却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情人是什么意思?”薛经理笑出声来说:“情人是什么意思,一个大学生还要我来解释?”柳依依说:“我们班上同学谈恋爱,就谈谈恋爱,那也是情人呢。”薛经理说:“你看我一个成熟的男人,还会去玩那些小孩子的游戏吗?”话说到这个分上,柳依依不知怎么回答了,再装傻就太矫情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一下子想不好。”薛经理说:“没谈过恋爱的女孩,按说我该慢慢来的,可我太忙了,我的耐心也不那么好。摊开说吧,你做我的情人了,我对你就有责任了。我们先花一个月时间培养感情,水到渠成吧。你同意了,我对你全面负责,从现在起每个月给你两千块钱,将来工作也由我安排。你觉得呢?”柳依依说:“我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薛经理很理解地说:“按说我不该找你,你还是个那个什么……什么……没有经历过第一次的啊。不说你,连我心里也有压力,别人说……说,说……说没有过经历的人麻烦,这话不假。但你想一想,你今年二十岁啊,如果二十七八结婚,还不算晚吧,中间还有七八年,你就那么纯洁地度过,不可能吧,七八年呢!那对自己太残忍了吧,太对不起自己的青春了吧。人活着就要对得起自己,谁愿意穷,谁不想好好生活?如果那是错,那也错得对!青春反正是要有地方寄托的,错误反正是要犯的,你想想,寄托在哪里更好些?其实你能够选择的就是寄托在哪里对自己更合算。哪里?女孩的青春是有价的,在哪里才能使这种价值最充分地体现出来呢?但青春不是人民币,不能存银行保值,也没利息。你想过没有,如白驹过隙啊!你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怎样把这价值最大限度地体现出来。你们学会计的应该算一算这笔账,这可是一笔大账啊!说到底女人是要男人来品味、来珍惜的,没有这些她的价值就被埋没了。你愿意被埋没吗?让自己寂寞着,闲着,从经济学的角度说,那不是把优质资源浪费了吗?如果你不是这么美好,那也就算了。可惜,可惜啊!道理就这么简单,真理是简单的。你如果觉得我不对,你反驳我吧。”柳依依不做声,她明白了他的话,明白之后却更加糊涂了。自己认为理所当然不言而喻的那些想法,在他看来都是不能成立的,更不是真理。她不知怎么反驳,更没有力量反驳。她看着薛经理望着自己,感到了一种压力,慌乱中抚着额头说:“我真的糊涂了。”薛经理宽容地笑了说:“慢慢就想明白了,不着急。当然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他说着竖起右手食指,显出做报告的姿态,“你能不能接受我这个人?我不是要找一个女人,女人大把,太多,遍地都是,我要下作的话,精力根本来不及。我不想那样,我想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我对她有感觉她对我也有感觉的人。在那么多人中我一眼就把你挑出来,这是我的感觉,你的感觉怎样,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要什么有什么,我想依依不会那么没眼光吧?我是不是太自信了点?”柳依依找不到理由来反抗他的意志,他讲得都对,都是事实,他的自信是成功男人的自信,他有权利这么自信。她说:“我很幸运啊。”薛经理根本不在乎这话中包含着的那点解嘲意味,说:“时间很快就会向你证明这一点。你想想你对面坐的是个什么人!有多少女孩想坐在他对面却没有机会!”又说:“我能不能把你的话理解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这是最佳组合,优势互补嘛,双赢嘛!”柳依依不想就这么顺从了他的意志,她想反抗。至于反抗的理由,到底是不愿这么轻易地就被征服,还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太直接、太震撼,她自己也不清楚。柳依依忽然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话:“我妈妈知道了会骂我的。”薛经理拍手笑起来,拍了三下,说:“有力量!凭这句就把我征服了。乖乖女!你打算怎么跟她老人家汇报?”柳依依跟着也笑了,说:“你帮我设计一下。”薛经理不再谈这件事,开始问她家庭的情况。柳依依意识到自己的被动,怎么说来说去,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大局已定了。这并不是自己的意思。她恨自己没用,从一开始事情就是按照他预设的方向走的,在好几个节骨眼儿上,自己都应该抗拒,应该扭转方向,但却没有,随波逐流走到这里来了。
  舞会散了,薛经理说:“你今晚一定要回去吗,不想见识见识五星级宾馆的套间是个什么味道吗?”这话说得柳依依心跳,她想,一定要转个弯了,不能就这么一直顺着他的意志。下了决心她说:“那太贵了,五星级呢。”这是一个女孩执着的坚守,也是温婉的抵抗,说坚守,这就是最后的防线了,不可能到了套间里再去坚守,那是不可能的。薛经理说:“那就慢慢来,我没着急啊。”在车上薛经理说:“其实事情就那么回事,早那么几天晚那么几天,到头来都是那么回事。”柳依依说:“你不是要我跟妈妈汇报吗?”薛经理朗声笑了说:“等你,等你。”又说:“依依,你给我几年时间,我会特别看重,特别珍惜的,我明白女孩的青春有价,价值几何,我肯定比那些毛头小鬼懂得珍惜。任何时候你不想呆在这里了,你要走你随时可以走,我不强留你,强留也留不下你的心,那我有什么意思?”柳依依说:“我随时可以走,那也就是说,你随时可以走,我怕你。”薛经理又笑了说:“那我们签一份合同三年,三年后分不开再续签,我违反了我受罚。我每天都在签合同,也不在乎多了这一份,你相信我是讲诚信的人。”
  9
  对薛经理的建议,柳依依憋在心里想了一个星期,结论是不能接受。得出这个结论她有点恨自己,觉得自己变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竟把自己折磨得如此痛苦。决定之后又有点遗憾,一个机会,一种梦幻的生活,发出灿烂的光辉,在眼前闪闪地召唤着你。靠近它只要一个念头,梦想的一切全部实现,却被自己拒绝了。有了这个痛苦的结论,柳依依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好女孩,不是坏女孩。一个女孩,她要坏,又能怎么坏呢?她不能去偷去抢,她也只能有那点坏。
  柳依依的痛苦,是想向自己证明薛经理的话都是不能成立的。她把那些话放在心中反复地想,想一句句驳倒,却很困难。这种无力感使她绝望,几度怀疑自己的选择是没有充分理由的。她痛恨自己这种骑墙的姿态,可越是恨就越是想要证明那些话不对,越是想证明就越是难以证明,好像那些话是不倒翁,踢都踢不倒。以前她不理解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些女孩年轻漂亮却要去做二奶,不能正正经经去找个男人吗?可现在自己与二奶也只有一步之遥,不理解的都理解了,想不通的也想通了。薛经理并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尽管他有家,也许还有其他女人,这让她想起来就咽不下去,可他这个人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啊!柳依依在心中反复地权衡,头想痛了干脆就不再去想,拒绝无需那么多理由,唯一的理由,是自己对他并没有发自内心的热情。她没有别的信仰,爱情是她唯一的信仰。没有了这点信仰,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那太可怕,太可怕了。以信仰的名义,这就是理由了。哪怕在这个市场时代,这笔账也应该这样来算。柳依依终于给了自己一个说法。
  柳依依找机会给薛经理打了电话,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最后说:“我怕我家里骂我。”薛经理嗯嗯几声,柳依依想抓住这沉默的瞬间放下电话,薛经理说:“依依,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美好?再说,女孩的青春是有价的,她到哪里去把这价值体现出来?”柳依依嗯了一声,薛经理说:“这么美好,一辈子只有一个人欣赏,对得起这份美好吗?不委屈吗?多一个人欣赏不行吗?”柳依依几乎被他说动了,慌乱中说:“我怕我爸爸妈妈。”说完马上把电话挂了。那边马上又打过来,柳依依站着,一只手按在红色的电话机上,铃声叮叮地响,她喘息着,那只手轻轻颤抖,额上的汗也渗了出来。铃声停下来,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柳依依没告诉苗小慧,谁也没说。自己去了第一次,又去了第二次,犹豫了,动摇了,很不光彩。到周末闻雅说:“雅芳公司的李姐打电话来了,叫我们明天去,都去,说了都去。”柳依依说:“我可能去不了。”闻雅说:“还特别点了你的名呢。”柳依依心想,那更不能去了,说:“我明天有事,有事。”想编个故事,又不愿撒谎,“有事,真的有事。”第二天晚上她们从商场回来,柳依依问:“推出去几套没有?钱发了没有?有谁来看你们请你们客没有?”苗小慧说:“薛经理来了,几分钟又走了。”柳依依怕她察觉什么,就没再问,想着自己今天没去,薛经理应该明白了。薛经理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这一点柳依依还是很有把握的。
  事件就这么过去了,柳依依心里平静下来。这种平静使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可薛经理有些话还是沉入了她的心底,女人的美好是要男人来品味的,青春有价,却是无法存入银行的,这都是真的。她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激情,她不想再对自己遮遮掩掩。
  五一节前两天,樊吉从北京来看苗小慧,苗小慧在宿舍里“樊吉樊吉”地叫着。柳依依说:“樊吉你看,你来了小慧舌头都大了。”他们去外面了,吴安安嘟囔说:“猫叫春。”柳依依装作没听见。晚上苗小慧叫柳依依一起去吃饭,她一手挽着樊吉,一手拉着柳依依的手。吃了饭又去舞厅跳舞,跳了舞出来苗小慧说:“这两天上课点名你就帮我应一声,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我到姨妈家去了。”柳依依捏一捏她的手说:“你小心点啊。”
  晚上快熄灯的时候闻雅问:“苗小慧怎么还不回来?”一边挤眉弄眼地诡笑。伊帆说:“这正常得很。”柳依依说:“苗小慧说她到她姨妈家去了。”吴安安撅着嘴,做出不相信的神态。这时学生干事带着两个班干部来查房,柳依依说:“苗小慧说她到她姨妈家去了。”干事还是把苗小慧的名字记下,走了。过了五一,系里贴出了通报,苗小慧和另外三个女同学没有归寝,受了批评。看通报时柳依依前面有两个高年级的男生议论,一个说:“现在晚上跑出去的都是女生,干什么去了系里也不追问,睁只眼闭只眼。”另一个说:“只要没违反计划生育就可以了。”一个说:“稍微有点水平的女生眼睛都望着外面,看不起我们。那些老板是什么东西,她们真不嫌脏。”另一个说:“有了钱脏也是干净,丑也是美,老头是英俊少年。再说,你以为她们自己有多干净,她看不起我,我还嫌她脏呢。”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了柳依依,相视一笑。
  苗小慧说:“依依你看我命苦不,第一次出去就被逮着了。我想是吴安安汇报了吧,有这么巧?自己没人睬,嫉妒我干什么?早晚是个老处女。你看我下次不噎死她。”柳依依说:“她又不知道你不回,她汇报去?”苗小慧说:“那我就只有咽下这口恶气?到哪里去放把大火,烧掉他几幢楼,我心里就平衡了。”又轻笑一声,“啊呀,管那些男生怎么想我,反正我也不会理他们。”洒脱地一甩头发,又笑了。柳依依想,这件事如果摊到自己身上,会羞愧得要命,看人家苗小慧,头发一甩就完事了,活得真潇洒啊。
  连续几个周末,苗小慧都说到老乡那里去玩,回来得特别晚,回来后却什么也不说。柳依依觉得很怪,平时她回来总有一大堆话要说的,再说她也没有连续几周去老乡那儿玩过。又想到她最近接电话,支支吾吾听不出对方是什么人,又在说什么事情,就更怪了。她既然不说,柳依依也不问,本能地感到苗小慧又有了新的情况。难道她有了新的男朋友?那不会吧,她跟樊吉都发展了。
  一天在图书馆七楼,苗小慧和柳依依靠着玻璃窗说话。苗小慧说:“你说学体育的,将来怕没什么发展吧?”柳依依说:“你还想把樊吉休了呀?你们都那么好了。”苗小慧说:“我没觉得我们有那么好。”柳依依吃惊说:“不那么好,那你,那你……那你跟他,不是都发展了吗?”苗小慧说:“我最近在想,樊吉又当不了体育明星,我一辈子跟了他,他怎会有出息?那我不是一朵鲜花,好鲜好鲜的鲜花,插在牛屎上?”柳依依拧她的脸说:“看看这朵好鲜好鲜的鲜花到底有多鲜。”松了手说,“是有那么鲜呢。”苗小慧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柳依依的脸说:“你不觉得自己特别美好吗?”柳依依嘻嘻笑说:“癞痢壳都觉得自己特别美好。”苗小慧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么美好的青春,只有一个人来欣赏,那太可惜了。我为自己感到委屈呢。”柳依依觉得这话耳熟,说:“你来气我吧,你还有个人欣赏你,我呢?”苗小慧说:“那么多人抢着想欣赏你,是你自己不要别人欣赏呢。”柳依依说:“那难道你还想要两个人来……来……来欣赏你?”苗小慧哧哧笑说:“你总喜欢把话说穿。跟了樊吉,我真的有点不甘心,除了个头高点,什么都没有,将来恐怕就是个体育老师,我怎么跟他?我头脑发热了,要冷静想想。人活着要对得起自己,跟了什么都没有的人,怎么对得起自己?说到底我们是女孩,女孩就这几年,三十岁还有人说你女孩?”柳依依说:“你别吓我,我没想过这么恐怖的问题。”苗小慧说:“上帝对女人太残忍了,我们还这样年轻就感到了时间的压力,太不公平了。要对得起自己,实现青春的价值,总不能到那些男生那里去实现吧,发展中的国家,一穷二白。青春这么美好,可又不能存到银行里去保值。青春是有价的,我不想把优质资源浪费了。我们学会计的应该算算这笔账,这可是一笔大账啊!”柳依依心里一跳,这不是上个月薛经理对自己说过的吗?她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知道这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他们之间有了特殊的联系?话都滚到舌头上了,又被咽了回去。如果真是那么回事,自己拒绝了他,而她又接受了他,这个事实她能接受吗?虽是好朋友,捅穿了这层纸,也是难堪啊,太难堪了。柳依依喉咙伸缩了几下,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忍住了。她说:“小慧你最近听别人说起我没有?”苗小慧说:“没有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柳依依看她神态,知道她即使跟薛经理有了来往,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事。她说:“我没你那么胆大,你胆子太大了,你敢想要几个人来欣赏你。”苗小慧说:“我在家里把门关了,什么也不穿,对着穿衣镜看自己,越看越喜欢,越喜欢就越不甘心,怎么能只有一个人来欣赏?将来回忆都很单调。这样想我心里就飘飘飘地飘起来了。”柳依依说:“你飘你不怕樊吉杀掉你?你到底喜欢他吗?”苗小慧把头上下左右旋着:“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总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吧。”柳依依说:“你要小心啊,有些人没安好心。”苗小慧说:“我知道。可是你要男人安那么好的心,那也不可能吧,他是男人啊,男人一天到晚想什么?总不是什么很高尚的情调吧。你又不能不跟他们打交道。说起来我又觉得自己很可怜。在他们的想像中,我是个啥?”柳依依说:“你自己的穿着那么超前,肚脐眼儿一闪一闪的,野得很,又想不可怜,要别人用那么文雅的眼光欣赏你,那怎么可能?上次你带我买的裤子,我都不敢穿,我不想让别人那么欣赏我。”又指点着苗小慧的鼻子说:“你就是想要别人欣赏你的野性,野——性。”她突然意识到应该给她一个朋友的忠告,“太危险了,特别是那些有钱的男人,成功人士,他们整天就想着活着要对得起自己,对不对得起你,他是不想的,太危险了。”苗小慧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马上又消失了,说:“说真的对女人不公平呢,只能精彩这么几年,骄傲这么几年,那也只好抓紧精彩精彩,骄傲骄傲,不然就更没想的了。依依你最近是不是碰到过那些……那些,危险的人?”柳依依笑着掩饰说:“我没野性,没人欣赏,下次我是不是也把那条低腰牛仔裤秀出来,总不能让秀的机会被你一个人垄断了吧?”
  柳依依很安心,觉得自己对朋友该说的都说了,有用没用那是她的事。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柳依依去图书馆,问苗小慧去不去,苗小慧说不去。柳依依拐到一家小店买发卡,挑了好一会儿选了一个中意的,出来看见前面几十米似乎是苗小慧。她想跑过去吓她一跳,跑近了看见后面一辆车跟上来,在苗小慧前面停了。苗小慧还悠闲地走着,突然车的前门打开,苗小慧一扭身子就闪了进去。柳依依还没反应过来,车又启动了。她这才注意到这正是薛经理的那辆车,心里一沉。她茫茫然进了图书馆,坐在那里想,薛经理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全都跟苗小慧说了,也许就在岚园那间屋子里,还不知他跟多少女人说过。他要的只不过是个女孩,是谁都行,年轻漂亮就行,谈什么眼缘,可笑可笑。这些人玩感情游戏都没耐心认真来玩,那么多温文尔雅的话都是烟幕,内心的焦点就是床,床,床。可怕,可怕。柳依依这么想着,用脚在地上狠狠跺了几下,旁边看书的女孩惊讶地望着她。她避开那目光,把头埋在臂弯中,心里跳出一个词:脚猪。她记起小时候有一次看到有人赶着种猪去配种,几个小孩跟在后面喊着“脚猪,脚猪”,现在她想起薛经理,不知怎么就记起来了,那猪身上某个引人注目的器官左右晃荡。她厌恶地皱皱眉,摇摇头,想甩开这个记忆。

  这天晚上苗小慧没有归寝。熄了灯,闻雅说:“可能樊吉又来了。”大家都没有搭话。柳依依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责任编辑: 吴量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d3lxuwvwo1hamd.cloudfront.net/2008/0222/766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