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的女孩一年不同一年。
柳依依知道,说一年不同一年,那还没把那种节奏感说出来,其实女孩是一学期不同一学期的。这种一日千里的进步,是在感情上,上个学期还很遥远的事情,到了这个学期,就跑到跟前来了,跟现代化的快速反应部队似的。就说同寝室这几个女孩吧,上学期说起感情的事,还是羞答答说梦似的,这学期一开学,就有点显山露水迫不及待了。闻雅说有个男孩追求自己,绿头苍蝇嗡嗡嗡嗡的,讨厌。可没几天,晚上自习也不去,跟那“苍蝇”看电影去了。看了电影回来,还是说讨厌,只是对自己太好了,没办法。“你不理他,他硬要理你,黏着你,你没一点办法呢。”那神态是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有了男朋友,而且爱她爱到骨头里去了。好自豪啊,好骄傲啊,她把自己的骄傲自豪拿给全寝室的人分享。
闻雅的骄傲表演完了,苗小慧也把自己的男朋友宣布了出来,还特别强调有好几年了。苗小慧说:“就是他害了我呢,不然凭我怎么还复读一年?恨他,恨他,差点害我一辈子!我不知道他怎么就不能等考上大学再说?”看着两人有点争冠军的意思,柳依依坐在上铺看戏似的眯眯笑,头一点一点的。又有伊帆加入进来,交代自己跟男朋友已经明确了,就在这个寒假。她说:“我就是心太软了,经不起追,我主要是看他实在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咱们就发扬人道主义吧,不然出了事怎么办?”她把那个“太”字拉得长长的,一次比一次长,眼睛望着大家,看大家是不是体会到了那种可怜的程度。
气氛很热烈,以前说到这件事,从来没这样张扬过。十一点熄灯了,大家缩在被子里,还在说这件事。伊帆说:“我本来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刚大学二年级呢,还怕老了去了?这是那次辩论赛启发了我,大学时不恋爱,那还到什么时候去恋爱呢?”上期的辩论赛,寝室的人全去了,辩题就是“大学生应不应该谈恋爱”,本来分了正方和反方,可辩着辩着,两方几乎成了一方。从那以后,大家才把这问题当作一个问题来谈了,去了羞涩,去了含蓄,多了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柳依依一直在听着,没说几句话。她并不觉得没有男朋友是一件多么没面子的事情。自己想要有,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吗?昨天去理工大学看老乡,他宿舍一个叫宋旭升的男生就瞟了自己那么多眼,又叫老乡帮忙牵线,被自己一个羞涩的微笑打发了。吴安安没说几句话。吴安安身材还过得去,就是生了一张干干的苦脸,这让她有点自卑,平时也不谈感情的话题。柳依依觉得自己的沉默与吴安安的沉默不同。自己的沉默是自信,是等待,不轻易出手是因为骄傲;而吴安安呢,她的沉默是在掩饰,在逃避。柳依依今天本来也想参与讨论的,可见吴安安不做声,自己也就不做声,有点体恤弱者的意味在里面,让吴安安感到自己并不孤立。在热烈的气氛中,也许吴安安感到了压力,沉不住气地说:“你们一个个都那么着急,还怕将来嫁不掉?我就不怕,男孩到我面前晃来晃去,叫他向一边去!”她说上学期去跳舞,一个男孩要跟她交朋友,被她拒绝了。这故事柳依依早就知道,吴安安那天回来就偷偷告诉她了,当时说的是男孩问她是哪个系的,现在这故事有了新的版本。后来柳依依又偷偷告诉了苗小慧,苗小慧一只手捂着嘴笑着说:“舞厅光线暗,看人只能看出一个轮廓,可能还是看的背影,加上那男孩眼睛又近视。”苗小慧与吴安安之间有着一种隐隐的对抗,有男孩来找苗小慧,苗小慧不在的话,吴安安总是给他们脸色看。苗小慧知道了,在背后说:“我才不跟她计较呢,要理解她嘛,理解万岁嘛。如果哪天万一有个男孩来找她,我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他留住,不然她错过了这个万一怎么办?”
吴安安也加入了讨论,又这么理直气壮,让柳依依感到意外。她觉得吴安安可笑,太可笑了,本来自己跟她还有着一种默契,就当个局外人,边缘人,又怎么样?谁知她不甘寂寞,还是跳了出来,这不是叫我难堪吗?难道就我一个人是没人看得上的?要说像吴安安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二十次都不止了,还生动得多,也没想到要拿出来给大家说说,有什么好说的?这样想着,柳依依不由得说:“吴安安你还有什么艳遇老实交代,想拿这一个故事敷衍一下大家就算了?”吴安安说:“那有什么好讲的?谁没有好多经历?”苗小慧说:“我要是你就要吊一吊那男孩的胃口,让他看得见,摸不着,晚上在舞厅里朦朦胧胧让他心里痒痒的,白天在校园里阳光普照还要让他心里痒痒的。”吴安安似乎体会到了这话中的刻毒,没有答话。伊帆、闻雅几个仍热烈地讨论下去,吴安安突然说:“妖精们呀,再说就天亮了。看你们这样兴奋,刹不住车地往前冲,怎么熬得到毕业?还有两年多呢,真的替你们捏着一把汗呢。”苗小慧几个都不做声了,似乎在体会这话的意味。终于闻雅说:“熬不到就不熬,没有谁规定了一定要熬着。”苗小慧说:“我们几个都是妖精,连柳依依也是妖精,你们看她就有妖精的模样。吴安安最好,只有吴安安不是妖精。”柳依依怕她们发生冲突,说:“苗小慧你别把我算到你们妖精阵营里,我不是妖精,是吧吴安安?我们不是妖精,是吧?”她想着吴安安可能会发作,自己该怎么来调和。等了一会儿,吴安安竟没吭一声。她有点可怜吴安安,那么倔的人,竟把这话咽了下去,真可怜啊。
第二天早上到水房洗脸,苗小慧说:“依依你昨晚站错立场了。”柳依依说:“你们也不要那样打击别人啊,要是我肯定承受不了。”苗小慧说:“那是谁先惹谁?熬不到毕业,这是什么话?我们想熬就熬,不想熬就不熬,她是想熬得熬,不想熬也得熬。不是我咒她,弄不好要熬一生一世呢。”柳依依说:“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只有找不到女朋友的男孩,没有找不到男朋友的女孩。”苗小慧说:“真的我还没告诉你呢。”她告诉柳依依,有个金融系的男生来追自己,她告诉那男生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那男生要她帮忙介绍一个,她说:“我们宿舍只剩一朵花没主了,开得不那么鲜艳。”男生说要看看,她说:“你看不上的。”那男生一定要看看,就带他来宿舍看了。那男生当时神色就不自然,出来了对她说:“下次她在宿舍里,你千万别叫我来啊,拜托了。”苗小慧边说边哧哧地笑。柳依依说:“你跟我讲了就算了,别跟别人讲,传到吴安安那里去了,她真的会跳楼的。”苗小慧说:“那确实,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再说,我也不想当杀人犯。”
柳依依洗了脸,看到吴安安还躺在床上,就去推她说:“吴安安,要迟到了。”吴安安不做声。推了几下,吴安安用带哭的声音说:“这两节课懒得去上了,不舒服。”苗小慧对她使眼色,口里说:“啊呀,我得赶快去食堂,要迟到了。依依你还不赶快?”拉着她就走。走到门口,柳依依回头望一望,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苗小慧走了。
接下来几天,苗小慧她们几个在宿舍里特别活跃,只要吴安安在,她口里就哼着“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这是一种化妆品的广告词。她哼得抑扬顿挫,头还一晃一晃的。伊帆说:“小慧啊,你这个话我坚决不同意,吃饭可以,上厕所可以,杀人放火都可以,只有妖精不可以。”说着斜了眼瞟着吴安安。吴安安马上歪到床上,靠着被子,脸朝着墙,捧起一本书来看。闻雅说:“法律规定了杀人放火不可以,没规定妖精不可以。伊帆你的法律基础还打了八十多分,要是我,最多也只能给你五十九分。”吴安安还是一声不吭,捧着书一动不动。柳依依没想到她会这么老实,有点可怜她。女孩吧,没有男孩来追她,连艳遇都没有,就没了气势。她们的价值,是由异性的热情来证明的,没有这种证明,再多骄傲的理由都不是充分的理由。
她们几个还在说什么,看来吴安安的“妖精”那几句话把她们惹恼了,不能善罢甘休,现在有种乘胜追击,打落水狗的意味了。柳依依说:“我觉得妖精还是不可以,是吧,安安?”吴安安不接她的话,她又说:“没听说过有谁把妖精引为自豪的,是吧,安安?”吴安安头也不回,说了句:“谁知道!”苗小慧马上说:“我特别喜欢别人把我当妖精,没人当我是妖精,我就急了,我真的急了。不是谁都可以当妖精的。”柳依依眨着眼,朝吴安安努努嘴,示意她别说。苗小慧也眨眼努嘴,示意着就是要说给吴安安听。伊帆也跟着眨眼努嘴的。柳依依把桌上的报纸卷成一筒,朝苗小慧打来说:“那我是孙悟空,看金箍棒不砸死你,妖精!”苗小慧笑着往门口那边躲,柳依依追过去,把她推到门外去了。
5
舞厅是校园里最有色彩的一道风景。舞厅是许多故事的发源地。舞厅是喜剧和悲剧开幕的场所,但从来不是闭幕之处。
大学生的生活很单调,因为口袋里的钱不丰富,想使自己的生活丰富,也丰富不起来。对柳依依这样的女孩来说,那种单调就更单调了。在这单调之中,舞厅就算是一个有点神秘性丰富性的地方。舞厅像一个不确定的许诺,暗含了许多可能性,展开了种种想像的空间,因此有了诱惑的魅力。舞厅的灯光是昏暗的,这昏暗就是它的情调,这情调有点暧昧,来舞厅的男生女生,就是冲着暧昧来的。一个班上的男生女生,同学之情捂了几年也捂不出那种热情,就因为少了这点暧昧。舞厅的音乐是悠扬的,急促的,狂热的,抒情的,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需要的节奏。舞厅实现了一些平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你可以在音乐响起的那个瞬间,直奔早就瞄好的漂亮女孩而去,以优雅而矫情的绅士风度请她伴你共舞。这些女神的手心和腰身是你平时只能远远观赏的,现在却被你搂着了。这就是文章的引言了,如果运气好,这引言可衍生成一本大书;运气不好呢,哪怕只有一段引言,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至少有了一个令人回味的周末。
每逢周末,舞厅就在向男生女生们发出神秘的信息。有恋人的要去舞厅,没有恋人的更要去舞厅。有恋人的去舞厅是为了追求情调,小恋人们去不起豪华的地方,在舞厅的灯光下坐坐,在音乐中走走,把手臂紧着点搂搂,别人不注意时身体碰碰,情调就有了,满足也有了。这情调和满足来得实在又实惠,小恋人们都舍不得放弃这种实惠。如果口袋里还剩几块钱,舞会散了去路边店吃碗米粉、馄饨,意犹未尽就再找个黑暗的角落,树下或墙角,亲热亲热,这个夜晚就什么都有了。
没有恋人的也想去舞厅碰一碰运气,别人的故事告诉了她或他,运气是碰得到的。校园的舞厅不但是娱乐场所,更是故事的发源地。舞厅承担着这双重功能,她或他想像着自己也许就会成为故事中的白雪公主或白马王子,没有谁能够抵挡成为故事主角的诱惑。进入了跳舞的状态就是进入了一种默契,这是身体和情感的双重默契。平时绕了多少弯都拉不近的距离,在这状态下马上就拉近了,不敢说的话,不敢问的问题,现在尽管放胆说放胆问就是。大不了对方不回答,也绝不会那么反感,更不会怒目相视。舞厅张开着一个想像的空间,是大学生们的社交圣地。
但是柳依依对舞厅没有那么多期待和想像。苗小慧邀她一起去跳舞,她就去了,跳了几次,也算个会跳舞的了。要开始一个故事对她来说太容易了。只要去了,一次两次,最多三次五次,把那些男孩子的询问回答下去,就接上头了。那样的询问她不知听多少次了:“哪个系的?几年级啦?”她总是笑着说:“可不可以不回答?”他们就不问了。她根本就不想到舞厅里去寻找爱情,迷离的灯光下,影影绰绰地脸都没看清,就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自己没那么贱。她怀疑那些男孩在这天晚上就问过若干个女孩了,他们的热情不值钱。也曾有几个大胆的男生,开始说她舞跳得好,又夸她身材好,甚至把“你好有魅力”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她知道这是他们进攻的一种方式,为他们的大胆感到吃惊,但还是默认了这些赞美。不管怎样,这话听听还是很舒服的。她心中有条界线,舒服归舒服,但不能因这陶醉就咬了他们下的钩子,如果那样,将来真的成就了好事,对方恐怕也不会有太好的感觉。从舞厅发源的爱情有种萍水相逢的意味,神圣不起来,碰着谁不是碰?
苗小慧说柳依依对舞厅有偏见,她是有偏见。去年夏天她去跳舞,有个男生搂着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指头在她腰上轻轻地上下滑动。她开始以为自己太敏感了,没说什么,那男生以为她默认了,摸索的幅度更大。这太明显了,她马上甩开他的手,也不解释,转身就走。因为这件事她好几个周末没去跳舞,后来还是苗小慧强拉硬拽,周末也实在无处可去,才又去了舞厅。反正那是个自由世界,谁也不能强迫你。有了这点把握,柳依依就坦然了。
柳依依把爱情看得很神圣,太神圣,这让她放弃了很多可能的机会。这个问题她已经反反复复想过了。一个女孩,由于有了太多的期待。太多的寄托,她就不能不反反复复地想。她看清楚了自己,没法去做一个什么大人物,也就不再想去做个什么大人物,有个安宁的前景就很满足了,而这前景取决于爱情的成败。柳依依觉得爱情对女人和男人来说,其意义是不一样的,毕竟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样的人啊,何况一个平凡的女人。
后来闻雅的事让柳依依对发源于舞厅的故事有了更高的警觉。闻雅的男朋友姓韩,她自己开始把他叫做绿头苍蝇,宿舍的人也跟着叫。后来她跟他认真了,别人再这么叫她就不高兴,大家就不当她面叫了,可叫惯了,背地还那么叫着,简称“绿头”。他俩就是上学期期末在舞厅认识的。本来闻雅不想认真,只是跳舞时多说了几句话,也是想享受一下异性的热情,那绿头就叮上来了。绿头在她们宿舍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滔滔不绝,闻雅不冷不热他也不在乎。柳依依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贱,就没了好印象。看着大家都不自在,闻雅只好带他出去,回来还是称他“绿头”。当大家都接受了这个称号,闻雅却又跟他认了真。这使柳依依大为惊异,这也叫恋爱,游戏似的就当了真?苗小慧交际广,到金融系打听来消息,那是一个见谁叮谁的角色,已经出了名的,就告诉了闻雅。闻雅当时表示要跟他一刀两断,可还是禁不住他锲而不舍地叮,屈服了说:“只要他以后不叮别人就行了。”柳依依想不通,闻雅也算个心气高的,怎么会接受他?她把这意思含蓄地表示了,闻雅说:“以后有个男人一天到晚在你耳朵边上吹你捧你,你飘飘飘的你有什么办法?”柳依依又想不通,这“飘飘飘”也可以是爱情的理由?
有一天傍晚,柳依依去山边散步,沿着一条小路走着,忽然抬头,看见闻雅就在前面,看清了她坐在绿头的腿上,而他的双手从后面搂过来,揽在她的腰上。柳依依很不好意思,觉得退回去反而难堪,就低了头往前走。想着闻雅已经看见了她,会站起来,笑笑就过去了。走过时闻雅主动招呼她,却仍坐在那里不动,绿头也望着她笑。柳依依也挤一个笑脸,走了过去。她想不到闻雅会如此大方。这小小一个插曲使她感到这世界在悄悄地变化,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那些不言而喻的理由都在遭遇挑战。
这天傍晚绿头又到宿舍来了,闻雅淡淡的爱理不理。他不断使眼色要闻雅出去说话,闻雅装作没看见。柳依依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就说:“我自习去,小慧还在等我呢。”提了书包就走。闻雅说:“依依,我话还没跟你说完呢。”柳依依站住了,不知有啥话没说完,看看她的脸色,明白了,又坐了下来。绿头韧性极好,不急不躁,说些不相干的话,大有奉陪到底的气度。闻雅不看他,他就跟柳依依说话,从上哪几门课问起,说到她的发型,又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霜,再说她的皮肤适合哪种,竟都很内行。闻雅说:“依依,我去下五号,就来。”扯了卫生纸出去,一去竟不回头。绿头不急不躁,跟柳依依说话。柳依依先是应付着,不停望着门口,盼着闻雅快回,说着说着,竟说上了路,觉得他并不那么讨厌。柳依依口有点渴了,舌尖舔舔嘴唇,他马上说:“你喝水吗?”起身去倒水,竟知道柳依依的茶杯是哪一只。柳依依感到惊讶:“这家伙心真细啊。”说了不知多久,苗小慧进来了说:“你今天没去自习?”柳依依这才知道已经下自习了,又记起闻雅一去没回。绿头客气地告辞去了。苗小慧说:“闻雅呢?他又想来叮你了吧!”柳依依说:“他没叮我,也没说什么别的话。闻雅一去不回,害得我赔进去一个晚上。”苗小慧说:“像蚊子叮得出血苍蝇叮得生蛆才算叮?闻雅已经不理他了。”柳依依有些心慌,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说:“我没跟他说什么别的,他也没跟我说什么别的。其实他也不像蚊子苍蝇,他没说什么别的。”苗小慧说:“那是人家的本事,潜移默化。凭他把你这样的人搞定,那是小菜一碟。他最多只有一米六多吧,算半个残废,他在外面吹牛,再高五公分,打遍财大无敌手。”又说:“他叮了闻雅,又到别的学校去叮,被闻雅发现了,吹灯拔蜡了。”柳依依说:“不早告诉我,害得我替她陪他这么久,要她赔我时间。”这时吴安安回来了,她们便住了口。
等闻雅回寝室,柳依依去观察她,她还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柳依依觉得她这神态有点表演的意味,在掩饰着自己心中的痛苦,心想:“她真的好坚强啊!”觉得作为朋友,自己还是应该给她一点安慰。大家都上床了,闻雅端了盆到水房洗衣服,柳依依想,她从来没这么晚去洗过衣服,这个反常的举动是她伤心的表现,她不想跟别人说话。柳依依丢下书,溜下床找几件衣服甩到脸盆里,也到水房去了。她站在闻雅身边,揉着衣服说:“你把我丢在水里,自己跑到干岸上去了。”闻雅说:“你不理他,他就走了。你发现我不理他,你还理他干什么?”柳依依心中有愧似的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闻雅说:“你说不好,那我就没办法了。”柳依依觉得今晚陪了绿头那么久,真的是自己的不对了。
柳依依有点生闻雅的气,她那么走了,总应该跟自己解释几句。又想着她心情不好,不要计较,就说:“我好佩服你呢,碰到这样的事也这么挺着。”不料闻雅说:“什么事?”柳依依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反问自己,只好说:“苗小慧告诉我了,你跟他……吵架了吧。他既然对不起你,你也要想得通。”闻雅轻轻笑了笑说:“我还会去为他伤心?本来就没想跟他认真,献殷勤献得我都烦了,敷衍他一下。”柳依依见她这么豁达,心里有点想不通,男人献殷勤献烦了,也可以是恋爱的理由,都那么亲密了,分手了也没什么。柳依依说:“你好潇洒啊。”闻雅说:“有些事你只好抱一个平常心,以游戏的心情对待,不然你难免伤心。世界变来变去,是吧?他们要变你也没办法,是吧?没办法你只有跟着变,是吧?你不变你要伤心,是吧?那还有个完?”柳依依听了这话非常惊讶,如果对这件事也抱平常心,那什么事还值得专注执着呢?可她又很难反驳闻雅的话,嘴里说:“那是啊,那是。”觉得自己言不由衷。
这天晚上柳依依久久不能入睡,头脑里被千军万马踩过似的乱七八糟。她轻轻爬起来,裹着被子坐着。窗外是木兰路,从四楼看下去,木兰树的轮廓在暗暗的路灯下显了出来,她每天都几次经过这条路,却从来没注意到它晚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偶尔还有学生成双成对地从路上经过,手牵手的,搂着腰的,攀着肩的。还有一对,是男孩背着女孩,悠闲得很,俩人在嬉笑着,似乎男的背不动了,女的还不肯下来。起风了,春天的气息渗了进来。窗帘在风中微微飘荡,这窗帘是用来遮挡对面男生宿舍的视线的,晚上就拉开了。风把桌子上一本书吹得沙沙的轻响。
柳依依发了一阵呆,还是想起了“平常心”那句话。这句话对她的冲击太大了,简直有一种摧毁的力量。平时也有同学把爱情说得一钱不值,柳依依知道她们是在开玩笑,是在掩饰自己对爱的珍重。一个女孩,如果连爱情都看淡了,那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向往什么希望呢?但今天闻雅却是认真说的,冲得她有点站不稳了。她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潇洒点、游戏点,舞厅也好哪里也好,抓一个表面还过得去的试一试,好便好,不好就当没那回事,想那么多?很久以来,她苦等那种受到震撼、心心相印的感觉,没有感觉她不愿开始,那对自己太不尊重了。现在她却想着,有必要那么认真吗?不能潇洒点吗?这些想法在她头脑中闪来闪去,像无数苍蝇在一间房子里飞舞,她感到了厌恶。自己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信仰,爱情就是理想也是信仰了。如果把这点理想信仰也放弃了,人生就真的悬空了呀!这样想着,她为自己有了那种游戏心态感到了羞愧,心中在羞愧中渐渐平静下来。木兰路上已经看不到人影在走动了,风还在吹着,把那本书吹得沙沙响。柳依依突然觉得,这个春夜的沙沙声,是岁月也是历史被轻轻翻过去的声音。于是,那细碎的沙沙声,就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6
宿舍里装上电话了。
电话将每个人的情感都展示在别人的面前,没了隐私。开始几天,苗小慧她们几个对着话筒还半吞半吐的,眼睛瞟着别人,希望她们离开一会儿似的。可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没多久就干脆放开了。柳依依每天看着她们几个对着话筒表演,手舞足蹈。刚才还有说有笑呢,一会儿又有哭有泪了。有时她不明白,话说得好好的,也没听出有啥冲突,怎么就声泪俱下了呢?有一次她看见苗小慧声音和表情嗲在一起,就说:“你是撒娇吧?”苗小慧说:“我现在还不抓紧时间撒撒娇,将来撒娇有谁睬你!”柳依依说:“他喜欢你,自然会睬你;他不睬你,你也不睬他,让他发急!”苗小慧说:“到了那天,别人才不会急呢,你想让他发急,到头来为难的是自己,还得找台阶下。”柳依依说:“他怎么不急,怎么会不急?”苗小慧啧啧了几声说:“怎么跟你说?你还年轻吗?还漂亮吗?你凭什么让他急,到那天没本钱了!”柳依依皱了眉说:“没这么现实吧,男人?”
苗小慧的电话有时多得让人讨厌,又让人嫉妒。有天,清早电话就来了,她躺在床上接电话,没个完。柳依依示意她去吃早餐,她却示意柳依依给她带回来。要上课了,柳依依又提了书包示意她,她捂住话筒说:“今天就不去了。”柳依依上完两节课回来,她还在通话。不知仍是早上那个电话呢,还是另一个电话。柳依依见她没完没了的,就去图书馆了。十一点多再从图书馆回来,苗小慧捏着话筒还在说,见柳依依进来,就点点头,又冲着话筒说:“今天懒得跟你说了,我说的话你要记住!哪句话?你的记性狗叼走啦?只准你宠我一个人!”十分的骄傲,十分的狂妄,十分的自豪。她放下话筒,柳依依说:“这还是早上那个电话?”苗小慧得意地点头:“是啊,是啊。”柳依依说:“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听着都是废话?”苗小慧说:“不讲废话又讲什么?两个人能把废话讲得津津有味恋恋不舍,那才能走到一起呢。”柳依依说:“真的羡慕你呢,有人跟你说这么些废话,又宠着你,还只准宠你一个人。”苗小慧说:“多少人想宠你,你又不给他机会。”柳依依说:“真的没看见他在哪里。”苗小慧说:“身边怎么瞧怎么没有,都跑到琼瑶小说里去了。你抱着那些书当镜子四周去照,第一他是白马,帅得很;第二他是王子,富得流油,身体晃一晃都作钱响;第三还要痴情,没你他就不能活;三者缺一不可。依依你等吧,你等着吧,他会蹿到你这里来的,像你养的宠物狗。”柳依依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要他对我好就可以了。”苗小慧笑了说:“这年头对谁好不是好,谁离了谁不能活?你真想碰到一个离了你就不能活的人吧,那是梁山伯,是罗密欧,是罗切斯特,那样的男人上帝他捏过几个了,不想再捏了。”柳依依玩笑似的说:“我偏要上帝为我捏一个出来。”
星期五中午,伊帆端了饭回宿舍说:“木兰路上有人拿粉笔在地上写了广告,雅芳公司招周末的销售小姐,我们去报名吧,三十块钱一天呢。”说着把电话号码报了出来。闻雅说:“去玩一下啰。”就插了卡打电话。柳依依说:“吴安安你也去玩两天吧。”吴安安说:“你要我陪你去,我就只好陪你。”闻雅对着话筒嚷嚷说:“肯定都是有气质的,还漂亮呢,达到了妖精的水平,你放心。”又转了头问苗小慧:“我们去几个?”柳依依手指一个个点着说:“她、她、她、你、我,一共是五个人。”闻雅仍看着苗小慧,眼皮询问似的一眨。吴安安说:“哦,想起来了,我明天还有事,依依,那我下次再陪你去。”苗小慧马上说:“吴安安你真的不去?那就四个人。”柳依依突然感到了一种残忍,吴安安没啥错也没得罪谁,就是长得差点,就很自然地被排除在外了。现实就是按这种标准来选择的,这是一道专为女性设置的屏障,其实是男人设置的,它无影无形不可捉摸,却又历历在目无处不在,不动声色却又张牙舞爪,连这么一件小事都要体现出来,不知吴安安怎么受得了呢?真可悲啊!细想之下,她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对父母也有了更多的感激之情。他们给了自己生命,而且,给得精彩。这样想着她又有了点伤心,这么多年来,为了自己读书,他们真没有过好日子啊!
晚上宿舍的人都跑掉了,连苗小慧都说去邻校找老乡,也跑掉了。有个男生打电话来邀柳依依去跳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脱了。既然自己没把他放到心里去,他的意图又那么明显,往前走是很难堪的。放下电话她又惘然若失,这让她体会到女孩要走上一条弯路,是多么自然的事情。对面吴安安正捧了一本书,眼睛却望着窗外的树发呆。柳依依说:“安安你一门心思把学习搞好,别人就没办法了。”这话说得含糊,又说得明白,说完以后更觉得说得太明白了。本来是掏心窝子的话,听着跟骂人竟差不多,比骂人还厉害,把伤口撕开来展示血肉似的。她歉疚似的望了吴安安一下,吴安安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更让她感到了吴安安的无奈,于是说:“我们跳舞去吧。”想给她一种心理上的弥补。吴安安说:“你想去?你去我就陪你去。”
跳舞的时候柳依依老有男孩来邀,吴安安老没人邀。跳了几曲,柳依依意识到了自己有责任顾及吴安安的处境,她太难堪了。这种难堪越来越明确,给了柳依依很大的压力。柳依依正在兴头上,不想走开,脑子一转,突然发现了问题在哪里。吴安安坐在舞厅最亮的地方,小卖部的灯光把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这对她不利,她却没意识到这一点。在下一支舞曲响起来时,柳依依拉着她跳了一曲,跳完又似乎不经意地把她拉到光线最暗的角落坐下。果然吴安安就有了机会,有个男孩去请她了,柳依依放了心,想着跳了这曲再把她带到哪个黑暗的角落去。当一曲舞跳到一半,柳依依转到那个角落,发现吴安安又坐到那里了。跳完这一曲柳依依坐回去,也不问什么。吴安安说:“他带得不好,不过我也不太会跳。”柳依依明确地感到,舞厅不是吴安安来的地方,这里对她也是封闭的,太残酷了。柳依依说:“我们走吧,没一点意思。”吴安安说:“你想走,那我们走吧。”
出了舞厅才八点钟。柳依依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好吗?我真的想把英语四级一次过了,下学期再把六级过了。”吴安安说:“你想去我就陪你去。”柳依依听着楼上音乐的节奏响得正欢,彩灯也一闪一闪地从窗口透出来,心里虽想回去,也只好算了。在图书馆看着书,柳依依心神不定,觉得这个周末过得有点空虚,有点怨吴安安似的,想着下个周末可不能跟她搅在一起了。眼睛盯着书,柳依依根本看不进去,又有点恨苗小慧似的,她把自己撇开跑了,友谊也是靠不住的。想来想去,自己还是得找一个精神寄托才行啊。
晚上苗小慧回来,柳依依把去跳舞的事悄悄告诉了她。苗小慧说:“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要是我,第一不跟她去,让她把难堪都摊开在你面前,那太不人道了吧。第二我跳舞是去找快乐的,我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照顾别人的情绪。”柳依依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苗小慧,把吴安安的难堪说出来,是为了证明自己在舞厅的光彩和好心肠似的。
星期六一大早,伊帆就哇哇地叫大家起来。出门的时候几个人都很兴奋,吴安安还没醒似的。柳依依出门时,望了望吴安安,她正一只胳膊支起身子,朝门边望着,看见柳依依望着她,马上又睡了下去,闭上眼睛。
坐公交车到了华盛商场,还没开门。雅芳公司已经有两个女职员在门口等她们,发给她们几张宣传资料,统一宣传的口径。开门后,女职员指挥她们在大门口边架好几张桌子,铺上台布,把产品放好,又每人胸前挂上红色的宽边绶带。中午的时候,她们在吃盒饭,总经理开小车来了,四十来岁,气宇轩昂的。那两个女职员对总经理毕恭毕敬,她们几个也跟着恭敬起来。他看了一番就走了,走的时候说:“六点半钟来接你们去吃饭啊。”总经理去了,女职员说:“今天还是托你们的福呢,薛经理从来没请我们吃过饭,请促销员也是第一次呢。”听了这话柳依依心里噔的一下,刚才薛经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三次,难道是因为这个才请大家的?这么想着她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那目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那是男人的目光啊,柳依依再迟钝,男人的目光还是看得懂的。
晚饭在福天酒楼,那豪华的气派,她们几个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进了包厢,闻雅说:“薛经理你今天亏本了,我们又没做出什么成绩。”薛经理说:“你就那么小看雅芳?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儒商,钱肯定是要赚的,仁义情义更要讲,不在小地方抠抠抠的,那抠不出几粒芝麻来。你们是学财经的,应该懂得。”几个人都被他的大气震倒了。有个女职员说:“全省化妆品市场,雅芳做下来了百分之二十几。”薛经理说:“百分之二十几是个什么概念?你们学财经的应该有想像力的。”柳依依听了这话,更觉得这餐饭请得怪,一个大人物,怎会请几个临时的促销员呢,还是在这么豪华的地方。饭吃到一半,薛经理说:“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了。”把名片递给大家。递给身边的柳依依时,右手沉到桌面以下,翘起拇指和小指,轻微而明显地往上一提。柳依依心中一跳,她接到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要自己打电话给他。接到之后又有点疑惑,怕是自己刚才看花了眼。薛经理离开的时候,柳依依忍不住还是询问地望了他一眼,他眼皮眨了眨,下巴也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确认之后,柳依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也点了点头。点头表达的是明白呢,还是应允?她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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