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国史馆台湾文献馆展览
引言:光复,是谁的叙事?
“光复”二字,在台湾的公共语汇里,往往带着厚重的情感与历史张力。对某些人,它是“终结殖民/异族统治”的庆典;对另一些人,它是“他者叙事”的投射,是来自政权或历史教科书的施加。究竟,“光复”是谁的故事?它的“光”与“复”,照亮了哪些人?又遮蔽了什么阴影?
当我们把视线拉回到1945年10月25日这一天,台湾在日本统治结束、军事投降交接之中,成为一个典型的历史转折点。许多官方声音以此为起点,宣称“中华民国光复台湾”,视为殖民体制的终止与主权的回归。这一叙述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也是中华民国建构自身正当性的重要符码。
然而,当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观看──从在地思考、从国际法脉络、从族群与认同的变化──“光复”或许不只是庆典那么简单。它可能是一种叙事策略、一种权力场域的宣示,也可能是一块未完全揭露的镜子,映现出历史断裂、认同困惑与政治张力。
一、历史位阶:法律?象征?叙事权力?
首先,我们要承认:任何宣称“光复”的叙述,都同时具备三重面向──法律性(国际法与条约脉络)、象征性(民族主义与主权认同)、以及叙事权力(谁有权决定历史怎么说)。
在法律性层面,“光复论”面临一系列复杂的质疑。譬如:日本在二次大战后签订的《旧金山和约》,确实载明“日本放弃对台湾与澎湖之权利、权利名义与请求权”;但该条款并未明确将这些主权转交给哪一个主体。因而,有学者主张这并不自动构成中华民国对台湾“领土主权”的法律承认,而只能说明日本放弃其统治。接着,若要主张中华民国取得主权,还需要其他国际条约依据,以及承认该主权主体之他国接受与承认。
因此,“光复”若要站在国际法上成立,并非只是单纯“军事接收”,更必须回到:“主权可转承吗?”“谁同意?”“是否存在原住民或其他在地社群的自决性?”这些问题。否则,“光复”不过是一种入场宣示,而非完成的主权转让。
接下来是象征性层面。许多人支持“光复”这一说法,不只是因为它意味“抗战胜利”和“结束日本统治”,也因它与中华民国的国族认同深深交缠。从此论述出发,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主权终将完整回归;同时,“光复节”亦成为政治与教科书语汇的组件,帮助构建某些世代对于“中华民国与中国文化”的情感归属。
但象征性正是最容易被政治操作与意义争夺的场域。当社会认同结构转变、世代更替、历史视角改写,“光复”所代表的情感与价值,也不再是单一、不变的符号。对于一些台湾人而言,“光复”可能带着外来政权色彩,是他者决定“我们的过去”;对另一些人而言,它仍是一段必须理解、但不应然接受的叙事。
最后,是叙事权力的层面:谁在制定“光复”这个概念?谁选择什么语汇替代它?学校课纲、政治宣传、公共纪念,都揉杂了世代冲突、政党立场与历史研究的交互影响。当一种叙事长时间垄罩公共空间,某些声音被放大,某些声音则未被充分聆听。
因此,“光复”不应被视为一个中性的历史事实,而是一个始终在权力场域中竞争、被赋形的符号。理解它,首先要将它从“理所当然”位置拉出来,置于历史、法理与认同的交会处,重新检视其合理性与限制。
二、认同转动:世代、族群与本土视角
若我们从社会学与认同政治的视角观察,光复论述不仅是政治菁英说什么,而是世代如何感受、如何相信、如何拒绝。
●世代交替
许多早期成长于戒严前或戒严时代的台湾人,对于“光复”这类语汇,更可能带着强烈的家族叙事与历史记忆:父母或祖父母经历战争、迁徙、与国民政府治理的过程,“光复”便不只是抽象名词,而是他们口中叙述过的苦难、重建、政权变迁与文化冲突。
然而,对于年轻世代来说──特别是在二十一世纪成长、透过多元媒体与全球视野接触历史与政治,他们可能对“光复”一词不再自然而然地认同。对某些人而言,它可能太过权威、太过象征他者而非自己;对另一些人,它或许只是一段教材、一段纪念活动、缺乏个人情感依附。年轻世代对于课纲、历史教学的敏感,也使“光复”成为他们质疑或重新定义历史的切入口。
世代间不同对“光复”的反应,也代表了整个社会对过去叙述的摆放位置:既是传承,也是再造。谁承袭了这个叙述?谁愿意拆解它?谁要用新的观点、语汇重新说?
●族群与在地性
除了世代之外,族群身份与在地性,也是再思考“光复”时不可忽略的面向。台湾不是一块单一同质性的社会:汉人移垦者、闽客族群、外省/本省对立、原住民族群,乃至近年来的新移民后代,皆有不同历史记忆、语言文化与认同轴线。
对某些族群而言,“光复”也许代表结束日本时代的压迫、重新进入华语体制;但对原住民族来说,1945的变动可能并不意味主权的真正落实,而是另一种文化与政治支配的延续。从这个意义上讲,“光复”可能只是另一种主权形式替代,而非真正的在地自治与认同实现。
再者,在地性思维要求我们把台湾作为一个主体、而非一块殖民地的“回归目标”。如果我们以“台湾主体性”为出发点,光复语汇中“回归中国文化”的色彩就需要被质疑与重写。是否有可能创造不同形式的公共纪念、不以“光复”为核心符号,而以“解构-再想像”的方式,探究更能彰显台湾多元身份的历史转折符号?
三、政治现实与制度后设:光复的当代意义
除了历史与认同层面,光复这一叙述在今天的政治与制度环境中仍然具有“能量”。它不只属于过去,更关连到当代选举语码、政党竞争、两岸论述与国际沟通。
●政党与民间政治
“光复”作为一个公共符号,曾经被主要政党作为历史合法性与主张的基础。举例而言,在某些政党内部(尤其泛蓝阵营中),维护“光复”语汇与其派生的纪念日、教科书语文,具有捍卫中华民国主权(或延续性)的象征作用。这也意味,若某政党愿意淡化“光复”语汇、修正光复节的名称或概念,很可能被视为“割裂过去”、“放弃民族认同”的行动。
对立地,支持教改、本土化、强化台湾主体性者,常常试图调整或弱化“光复”叙述,提出替代性的纪念日、历史观点、课纲名词替换等等。这种政治角力,其实不只是词汇游戏,而是对于认同主权、是否承认中华民国政治形态、与台湾未来定位之间的连结。
●两岸与国际关系
不可忽略的是,“光复”语汇在两岸语境中,也带着敏感的政治讯号。一方面,中国大陆官方在某些场合仍使用“台湾光复”表述,强化“一中”论述之下“台湾本来属于中国”的叙事张力。另一方面,在台湾自身若持续使用“光复”这一词汇,无论是否带有完全不同的内涵,也难免被置入国际观察者对两岸争议的语义网络中。
尤其当台湾在国际场合争取名分、或与友邦建立关系时,任何历史叙述若显示“主权尚未完全厘清”、或“受前政权遗绪影响”,都可能被卷入外交敏感的解读。对一个自我定位正在变动的社会而言,这不只是内政符号,也可能是外交风险或资源。
●公民社会与未来想像
最后,也是更具希望性的一面──光复语汇的再思考,或许正是台湾“历史去殖民化”的机会之一。换句话说,若我们能跳脱纯粹接受/拒绝的二元对峙,转而以“批判承认+再创造记忆”的方式,或许能开发出新的公共符号:例如与在地社群共同设计纪念形式,以时间轴与叙事多元化为原则;以“1945之后”为历史交错的起点,而不是单一的“回复”叙事。
在这样的思路之下,台湾社会可以试图发展Reconciliatory memorialization(和解式纪念):承认过去殖民与治理伤痕,尊重不同族群与世代的感受,同时不隐藏政治对抗的现实;并且以“共存记忆”的方式,创造一个能同时包容“抗日压迫经验”、“外省移垦世代叙述”、与“在地族群自主/自我决定脉络”的新语汇。
这样的方式,不是要否定“光复”在某些世代里的情感意义,而是要让那情感成为社会对话的一部分,而非默认共识的唯一叙述。借由公共协商、教育改革、以及开放纪念空间的方式,台湾才能真正把过去变成一种“共享但不一致认同”的素材,而不是一种由上而下的权威宣示。
结语:承认差异,开展共力历史的可能性
回到起点──“光复”究竟是谁的光?又恢复的是什么样的复?当我们梳理了法律、认同与政治当代性的层面,就会发现:光复既非纯然的正义与回归,也非单纯的虚构与操弄,而是一个仍在移动中的历史符号。
在这个符号背后,既有战争与政权变动的真实,也有世代身份认同的重塑;既有记忆与情感的依附,也有权力与叙事的角力;既可能成为承续某些群体的共同牵挂,也可能被视为必须超越的宿命性包袱。
台湾社会,不能简单地将“光复”当成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也不应任意抹除它在某些人心中的重量。但我们可以──也必须──将它从“教条”的锁链中解放出来,让过去的记忆不仅为单一主权叙事服务,而成为一块可供争议、厘清、修正与想像的公共空间。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台湾不必只是“光复”或“未光复”的二元选择,而能以一种多元世代共构的“历史创生场域”来承载过去与未来。唯有如此,台湾才能真正走出殖民性与外来叙事的阴影,以一种新的历史伦理,面对自己,也邀请世界一同见证属于这片岛屿的自我决定旅程。
作者1979年出生于台北。2004年获优秀青年诗人奖。曾担任《乾坤诗刊》现代诗主编、“台湾诗学”论坛杂志执行编辑。2011年出版诗集《某事从未被提及》。亦有美术创作经历,及影像、文化、政治评论。2025年,离开文学近十年后,重启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