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故乡的铁网伸向世界,自由世界能否筑起一道真正的庇护之墙?
一、伸展的铁网
凌晨两点,在伦敦东南的一间出租公寓里,Kai正在电脑前敲下最后几行字。他刚刚写完一封致英国国会的信,内容是关于港人社群在海外的安全问题。Kai是一位来自香港的流亡者,因为参加示威运动后担心被捕,于2022年来到伦敦。我和他因一次关于香港流亡者的采访结识。
他同我讲,两个月前,他就港人社群在海外的安全问题写了一封致英国国会的信,之后不久,他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同我展示那条短信,上面只有很短的一句话:“别忘了,你的家人在香港。”
我问及他的感受,他说:我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就凝固了。我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发给我,不知道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是来自中国的还是来自别处的,一下子就愣住了,惊恐发作一样。只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不管我在哪里他们都能找到我,即便在千里之外,过去的阴影也没有要放过我的想法。
对于许多像他一样的流亡者来说,类似的场景并不陌生。无论是在伦敦、柏林,还是多伦多,或是雪梨,总有一张无形的铁网伸展过海,把他们与“故乡”牢牢相连。这张铁网当然不是保护网,而是一只毒蜘蛛布下的监视与威胁网,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无法开展新的生活。
中国的跨国镇压就是沿着这样的网,跨越国界,对异议者持续威胁的。在这篇报导中,我们将尝试分析它的运作方式,如何渗透到异乡的街头、校园与家庭的。我们也会关注这样的问题:当铁网不断扩张,自由世界又能否筑起一道真正的庇护之墙?
二、伸出国界之外的手
三十多年前,在天安门广场上,坦克车的履带压过石板路,烟雾在长安街上久久不散。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个彻底改变生命的清晨——许多人被迫流亡,许多人从此噤声。彼时,人们相信,只要离开中国国境,远走他乡,至少能获得一种免于恐惧的自由。
但到了今日,这种信念已被时间戳破。
2014年,中共官方推出“猎狐行动”。公开的说法是追捕外逃贪官,但在更隐秘的层面,这场行动也成为了跨国追踪异议人士的起点。随后,“天网行动”展开,网线铺向全球。被波及的,并不只是经济案件的嫌疑人,还包括那些参与过新疆人权倡议的维吾尔人、为家乡争取自治的藏人、在香港争取民主的年轻人,记者,甚至是一些发表过支持民主言论的普通学生。
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研究显示,在短短十年间,中国至少在三十六个国家发动过两百多起跨境打压行动。这些数字背后并不只是冰冷的案件,而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一个个手足。有人和我讲,他在布鲁塞尔被陌生人跟踪,有人告诉我,自己在雪梨的校园里突然被偷拍,一位朋友说自己的母亲在甘肃接到了“喝茶”的电话,但她的母亲对她所做的事情其实一无所知。这些片段仿佛碎裂的玻璃,但拼凑起来,构成一张越收越紧的铁网。
铁网是如何延伸的?有时,它以“社团”或“侨领”的名义出现,要求人们汇报谁参加了集会;有时,它以国际刑警的“红色通缉令”为外衣,把政治反对者塑造成罪犯;更多时候,它透过数位的无形力量渗入日常——想像一下,在网络上,一个匿名账号能把你的照片传回国内,告诉他们你的一切动态,一个骇客攻击就能让你电脑的档案瞬间消失。最残酷的,仍是留在中国的亲属,他们突然失业,或被迫在镜头前录下谴责子女的声明,成为远方流亡者心中最深的伤疤。
在国际政治的语境里,人们或许会用“长臂管辖”来形容这种现象;而对受害者来说,那个词过于抽象。他们更愿意用另一个比喻:铁网。因为那不是一条手臂,而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人从四面八方困住。
三、铁网下的流亡者
在芬兰南部的一间图书馆里,清晨的阳光从窗户洒下来,照在书桌上一叠厚厚的文献上。阿不来提(化名)是一位流亡多年的维吾尔学者,正低头翻阅一本维吾尔文诗集。这是他每周固定的仪式:翻译、注解,然后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一个小型流亡社群的刊物。他跟我讲,这是唯一能“保存语言与记忆”的方式。
手机震动时,他的动作停下来。萤幕上跳出熟悉的号码——家乡的母亲。这是他等待已久的电话。他匆忙接起,却只听到几秒钟沉默,接着是匆促的呼吸声。最后,一个颤抖的声音传来:“儿子,你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随后是“嘟嘟”的断线声。
这样的片段,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他告诉我,现在母亲一个字都不敢和他多说,不在问候他的近况。他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背后有一个警察坐在客厅里,有摄影机冷冷地对准她。真正的讯息不是她说的,而是她没有说的。又或者——他说,他们总是坐在楼道里面,时不时上门看看。
阿不来提不愿透露更多关于自己的信息,怕引来更糟糕的结果,他告诉我他的研究可以简述为新疆的文化记忆,过去他在学术会议上有公开批评过中国的少数民族政策。自那以后,他的家族在新疆接连遭遇审查和盘问。他的弟弟失去了工作,表妹被迫签署“保证书”,而母亲则成了“人质”——她的沉默电话,是最赤裸的勒索。
“不要以为流亡就意味着自由,流亡只是让你有机会活着”他在采访里和我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现在每天写的每一行字,都可能让家乡的某个人付出代价。”
2022年,11月底,在乔治城大学的校园草坪上,几十名学生静静站着。风里飘落着树叶,他们手里举着白纸,没有口号,只有沉默。这是一次声援“白纸运动”的集会。
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小雨(化名)当时就在现场,她跟我讲,说当时发现有些同学举着手机对他们拍摄,她担心这些同学是学校里的中国同学,他们会把照片传到国内。
那天晚上,她回到宿舍,手机的社交软件突然跳出几条陌生讯息,有一位同学在WhatsApp上发消息给她,骂她“卖国贼”。
两台后,她接到国内的父母打来的电话,声音颤抖:“警察刚刚来过,说你在外面参加了什么不该参加的活动。你是不是疯了?!”
小雨沉默著听,喉咙紧得说不出话。她望着宿舍天花板,眼泪静静滑落。
在雪梨市的一间社区活动中心,黄生(化名),一名二十多岁的流亡者,正在整理他的演讲稿,几年前,他在香港街头举著雨伞和横幅,高呼口号。那时他还是大学生,和同伴们一样,怀抱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能为这里争取自由的机会”的信念。后来,他的朋友一个接一个被捕。夜里,母亲告诉他不要回家,因为有人询问他的行踪。那一刻,他才明白,或许离开才是唯一的选择。
流亡后,他并没有沉默。他参与了海外的社群组织,写文章、办讲座,继续讲述香港发生过的事。但代价是沉重的。他不知道自己的个人资料是怎么被泄露的,在一次演讲之后,他的电邮被垃圾讯息淹没,社交媒体账号遭大量机器人攻击,传来的讯息全是诅咒与死亡威胁。他甚至怀疑,连日常采买时都有人在跟踪。
更深的恐惧,来自海另一端的消息。他的父亲在香港经营的小店突然被检查,以各种理由罚款,甚至传出可能吊销执照。母亲打电话来,声音压得很低:“你能不能讲少一点?”
黄俊说,他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但每一次发声,心里都像被刀划过。他笑着和我讲:“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回家,跟家人一起吃一顿饭,不必再担心身边有人在看着我。”
在曼谷市郊,一处新建的购物中心工地,烈日下钢筋交错,工人们戴着破旧的安全帽,挥汗如雨。李强(化名),告诉我他来自中国云南,已经在这里干了一年多。他住在工地旁边简陋的铁皮屋里,十几个人共用一张水泥地铺和一个摇摇欲坠的电风扇。
他说自己一点都不关心政治,只想攒点钱寄回家给妻子和孩子。但政治总是以另一种方式闯进来。
去年十月,他所在的工地被一个“侨团”找上门,希望邀请中国工人周末去市中心参加一场文化表演。工头明白暗示:“这是领馆安排的,最好别拒绝。”当天,他们穿上印有中国国旗的 T恤,被巴士载往活动现场。舞台上播放着爱国歌曲,和官员们合影。李强站在人群里,手里挥着小国旗。但他告诉我,他其实心里在想着另一件事——万一这些照片传回中国,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太热心”?万一他日后想申请庇护,这些照片又会成为他的“证据”吗?
工人之间偶尔会小声议论。有一次,李强听到两个工友低声抱怨:“不去不行啊,家人还在国内,影响多不好啊,他们以后万一找到家里怎么办?”另一个人点点头,然后迅速闭口。话题像风一样掠过,没有人敢追问。
李强觉得,最压抑的并不是长时间的劳作,而是这种无法选择的“表态”。
四、如何编织一张网
如果尝试把不同流亡者的经历放在一起,就不难发现,这其实不是孤立的故事,而是同一张铁网的不同线头。
在芬兰,阿不来提接到母亲的电话,几秒钟的沉默就足以让他明白背后的威胁;在美国,小雨举着白纸,却看见手机镜头对准自己,知道照片很快会传回国内;在雪梨,黄俊面对台下的辱骂时强装镇定,几天后社交媒体便被机器人淹没;在曼谷,李强和工友们被塞进巴士,挥舞小国旗参加并不想参加的“活动”。
这张铁网的一根线来自数位空间:被骇的账号、外流的照片和匿名的诅咒;另一根线则栓在故乡的亲人身上,一通电话、一张保证书,足以让人在万里之外闭上嘴巴。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线,透过侨团、工头或同学,把人推进集体表态的场景里。最后,制度本身也成了网的一环:红色通缉令、国际场合的“合法”封堵,让人即便逃到自由世界,也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庇护。
这些故事并不发生在某一个特定国家中,而是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流亡者身上,互联网拉近了现实的距离,也消散了原有的安全边界。当手机响起,哪怕身在欧洲抑或是美国,大家都能感受到那只手从千里之外伸来,轻而易举地掐住喉咙。
五、回应与困境
在布鲁塞尔的议会厅内,柔和的灯光映照着欧盟旗帜,一位欧洲议员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
“中国的跨国镇压,不仅是针对中国人,而是对我们所有人自由的挑战。”
这场发言迅速获得掌声。然而几分钟后,日程继续进行,议会的节奏回归现实。尽管已经有国家如英国发出明确谴责,关闭中国境内设立的“海外警务站”,但对那些依然生活在海外恐惧中的流亡者来说,这声援往往像是来自遥远电波的回音——温暖,但不够实际。
在另一端的大洋彼岸,悉尼的移民中心,黄生坐在冷白的长椅上,手里紧握一份保护签证的申请表。他的手机仍会不定期响起威胁简讯,他已习惯抚摸萤幕的那刻心跳加速。这份安全,似乎永远得等到“某一天”,却又似乎永远用不完的等待。这种焦虑,让人常常怀疑——政治庇护,是否真的能庇护人心。
不过,国际社会并非没有行动。加拿大与英国通过国会调查与政策措施,提升对跨国镇压的认知与透明度;美国先后对执行跨国镇压的中国与香港官员祭出制裁,涵盖司法与警政领域;澳洲与 G7国家也强烈谴责香港以《国安法》对海外民运人士发布逮捕通缉令,视其为违反主权与言论自由的跨国镇压行动。
然而这些政策反应与宣示,往往薄弱于外交矛盾与经济依赖之间。例如多数民主国家依然依赖中国的贸易与投资,使得“人权优先”的立场在实际外交操作中,常被微调、甚至搁置。这让许多流亡者感到,他们的自由问题,虽被口头支持,却依旧是国际政治中的牺牲品。正如一位学者曾向我坦言的:
“对流亡者而言,安全往往是国际政治最先被交易的一张筹码。”
在这场全球戏码中,掌声与政策公告难以抚慰夜深人静时分的惊颤。流亡者们继续在自由世界里建构一套高度警戒的生活——他们为即将到来的访客调整语言、为陌生的朋友筛选话题、为一则简讯躲在被窝里颤抖。对他们而言,庇护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谨慎与疲惫。
六、写在最后的话
在伦敦的那间小公寓里,夜又一次深了下来。Kai把手机放在桌上,盯着萤幕良久,然后打开电脑,继续撰写给国会的信。他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也清楚这可能再一次招来骚扰,但他的手仍然在键盘上没有停下。
“我能做的事很小,”他说,“但只要还能说话,我就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已经沉默了。”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灯光,点亮了所有被铁网缠住的故事。
中国的跨国镇压正挑战着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流亡是否还能意味着自由?在这张无形的网中,不仅是异议人士与少数族群被困住,整个国际秩序也被迫面对一个现实——专制的力量正在穿越国界,逼近民主世界的边缘。
庇护不应该只是一张护照上的印章,也不该只是一段政治声明。它需要的是实际的保护机制:政府更坚定的立场,法律更完善的防护,还有社会更广泛的理解。因为对流亡者来说,真正的庇护不是哪个国家的标志,而是能否在夜里安心合上眼睛,不必担心下一个讯息、下一通电话,会再一次提醒他们——那张网还在。
当故乡的铁网伸向世界,自由世界能否筑起一道真正的庇护之墙?答案仍未确定。但至少,这些继续发声的人已经给出了另一种回应:他们用自己的恐惧、疲惫与坚持告诉我们,这场抗争不只是关于中国,也关乎所有仍然相信自由有价值的人。
七、参考文献
Freedom House. Out of Sight, Not Out of Reach: The Global Scale and Scope of Transnational Repression.
ARTICLE19. China: The scale of transnational repression of protesters worldwide.
Amnesty International."On My Campus, I Am Afraid": Chinese Overseas Students and Transnational Repression.
Reuters."Britain says China has closed unofficial police stations in UK." June6,2023.
International Consortium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ts(ICIJ). China Targets Series.2025.
The Guardian."Revealed: online campaign urged far right to attack China's opponents in UK." April28,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