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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先生的五次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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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霍太太收拾书房里的文件柜,在乱得像碎纸机一般柜子里居然找出来霍先生的初中毕业证书。上面写着:“学生霍XX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在本校初中三年级学习期满准予毕业。北京第四中学革命委员会”落款的时间却是“一九六八年八月一日”。

扉页上赫然印着当年人人耳熟能详的谆谆教导:“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就将一事无成。革命的不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知识份子的最后的分界,就是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与工农民众相结合。”

霍太太说:“说话就是三十年了。你到底是革命的,不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知识份子呢?”

霍先生听着太太的调侃,嘴上支应着:“这还真不好说”,可心里头封尘日久的记忆慢慢地就翻腾起来了。

霍先生从小就胆子小。霍先生的妈妈老说,霍先生考小学那会儿,考了实验二小怕取不上,又去考了实验一小。后来都考上了,不过想着实验二小离家近,于是就去了实验二小。多少年之后,霍先生娶的太太就是实验二小的同班同学。霍先生后来都有了孩子,到外国也读了书,搞了研究,他妈还是把这桩事说个没完,霍太太就笑话他没出息。霍先生也不恼,对他太太说,要不是当初胆子小,哪儿来的这个太太哇。

霍先生后来上了中学,学校还凑合,可他老嫌人家不教他喜欢的东西,成天在家鼓捣无线电。从皇城根废品站买回一大堆电子管,可也没见他装出个像样的东西来。到了文化革命,他索性也不去学校,还是拆了这个装那个。他父亲一倒霉,造反派冲进来抄家,看到这些玩意儿,高兴得了不得,说这回可算找着特务往国外发情报的地方了。

分配他去山西插队,他也不去,说是要把美蒋特务的疑问搞清楚。可人家正查着,他又转身和两个朋友自个儿去了山西,说是得亲自瞧瞧。雁北是个穷地方,村子里的人上工前要先往地头上的笸箩里丢二分钱。上工没有工分,秋后也没钱分,这二分钱是用来买救济粮的。所以来这里插队无非就是多分一份口粮。可那儿的农民待人真好,死乞白赖非要他们来,说:“来吧,没啥,反正都是吃国家的哩。”同来的朋友都不乐意,他也就跟着回了北京。可心里留着个心眼儿,一路上没少瞧见新鲜事儿。

好些年之后,大导演吴天明在雁北拍了部电影叫《老井》。有些人说那是胡说八道,解放都好几十年了,我们的生活比蜜还甜,说着说着就要骂街。当初的好些事儿就是那样,凡是说生活不比蜜甜就容易有麻烦。摄制组后来只好说了实话:电影里张艺谋玩了半天命打出的那眼井是假的。在外景地的农村,其实到电影拍完也没钱打出一眼出水的井。后来还是《老井》得了奖,摄制组捐出点儿钱给当地农民,这才动手买机器准备打深井。

霍先生是个事后诸葛亮。他扯着大家说,他喝过雁北好几个村的井水,都是苦的。有个村的同学,用北京带来的富强粉挂面给他做的面条咽都咽不下去。所以当初他就不信能打出那么好的井。

后来他又跟着人去了内蒙。浇了几回地,盖了几回房。不出几个月,原来细皮嫩肉的肩膀上也长起来两块疙瘩肉,一层老茧。看着锻炼得差不多了,正想把户口正经八百地迁过来,有个原本也要来插队的同学从北京来了封信,说还是到云南农场好,有吃有喝,每月还能发钱。那个同学说他改主意要去云南了。还说,要是霍先生他们也想去,什么都包在他身上。就这么一句话,霍先生又跟着大伙儿奔了云南。

这回霍先生可是动真格的了,为了表示破釜沉舟,不但人走,北京户口也销了。原先住在城里的人,只有家里死了人才不得不注销户口。有个户口,别的不说,单就是一个月定量的三十斤粮食,半斤花生油,一两芝麻酱,就不知道折倒多少英雄好汉。霍先生还说他这回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别瞧他小时候胆子小,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又在农村锻炼了这么两回,大伙儿一听,还都真信。

他去的是云南的西双版纳。五天火车昼夜兼程,又搭上四天汽车昼行夜伏,一路上闹闹哄哄的。到了农场,领导上自是早就叫人给他们搭好了竹笆床,还贴出来欢迎的大标语。又听说每月能再发二十多块钱,他一听,更高兴了。这和在北京受人白眼,简直好得太多了。

在云南一住就是几年,干活累得贼死自不必细说。伙食里没有油水,有时候饿得连个小坡也爬不上去。到卫生所去检查,大夫说,没什么毛病,叫你北京的爹妈寄点猪油来,保管吃了就好。可他北京的家没了,都上了干校,没人给寄。后来,北京还有家的同学就叫家里人寄过两回猪油,封在铁饼干桶里头,再用锡把铁盖焊上。人家给他吃过两口,他吃了之后说,猪油还真管用,吃完站起来就走,精神头可大了。有时候,老职工用猎枪打马鹿,煮好了之后,看见霍先生在旁边站了半天,也分给他一口吃,跟他说,这东西火大,不能多吃。他听了将信将疑。后来有一回,一块儿从内蒙来云南插队的钟先生趁人家不注意多舀了两勺,吃了之后混身热得发烧,绕着场部来回跑。这回霍先生害怕了,再也不敢多要了。

慢慢的,他也学会了怎么偷吃种子花生,怎么割死马肉,怎么到路边的酸角树去打酸角。反正插队该学的,他都学会了,除了抽烟。别人跟他说,这回再有什么饥荒也饿不死你了。他一个劲儿地点头。

后来霍先生跟着大伙儿一窝蜂又回了北京。户口是落上了,粮票、油票、肉票都发了,可成天没事儿干。无线电是不敢再玩了,虽说后来查出来,他装的那个信号发生器顶多就能发射五十米,但是霍先生还算个明白人,不能再给政府找麻烦。于是就学外文,三下两下,据他自己说,还真学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再后来,霍先生看人家搞对象,他也搞对象。大伙儿都在各处插过队,有了点儿体会都互相告诉,谁有了对象也不瞒着谁。会拉提琴的孙先生就有一点儿心得:“我看还是咱们学文艺的好,找个女朋友有的说。什么大卫·奥依斯特拉赫,莫泊桑,毕加索,两句话就保管能镇住。我姐姐搞对象那会儿,我姐夫见了我姐的面,半天也想不起个话来。他学的是船舶制造。”

霍先生把这句话记得特真。后来结了婚,把孙先生的话不小心当做玩笑说给太太听,霍太太说:“好哇!敢情都是糊弄我哪!”

霍太太其实根本不当个事儿,她知道霍先生本来就不是个搞文艺的料。她喜欢的是他那付傻样,神神叨叨的。

霍先生插过三回队,长了不少见识。国家一改革开放,他还出过两回国。

他头回出国是到西德,那是八三年的事。现在人家两个德国走在咱们头里先合并了,咱们就管人家叫德国。

刚到德国,他先到哥德学院学德文。“巴伐利亚州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小镇风光旖丽。”这是他写给霍太太的头一封信上的头一句话。镇上图书馆的安德烈太太,真不愧是马克思的故乡人,马列主义一流。一见霍先生这个中国人,希罕得了不得,张口就来:“嗨,中国和德国谁家没有个愁事儿。你们呢,是愁东西买不着;我们呢,是愁东西卖不出去。”她指着身后的一位太太,那位太太的水果店打不过超级市场,马上就要关门了。霍先生出国之前参加过政治学习,一听这话好像不怎么好听,立刻就要跟人家起急。安德烈太太一看这人不太懂得幽默,马上转了话头打个圆场:“其实咱们共同实现了马克思的理想,各自一半。你们呢,实现了觉悟的极大提高;我们呢,实现了物质的极大丰富。”他听了这话,弄不清人家这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回到自己屋子里,思来想去搞不通。其实这些理论的事最让他头疼,想了半天也想不透。于是他就不愿意多想。

这样莫明其妙的事儿,他在德国碰上好几回。有一回还是他到科隆大学的研究所之后,和几个德国教授一块到中国餐馆吃午饭。临吃完了,大家都说中国饭好吃。霍先生虽然不怎么会做饭,但也觉着脸上有光。人家夸一句,他点一回头,就跟人家夸他似的。这时候有个教授吃得酒饱饭足,就想说笑话。他说德国人认为世上有四大幸福:吃着中国人的饭;住着英国人的房;挣着美国人的钱;娶个日本太太。其实这个教授说到这儿就适可为止了,可他不干,又接着说,世上还有四大不幸:吃着英国人的饭;住着日本人的房;挣着中国人的钱;娶个美国太太。霍先生听了脸上有点挂不住,美国太太他没见着过,怎么中国人挣的钱少了?有个教授看出点儿苗头来了,就悄声对他说,这说的都是过去。现在中国人挣的钱也不能算太少了,慢慢的,就会越挣越多,千万别着急。他一想,这是好话,也有道理,就冲那个教授一乐,不言语了。

霍先生听话听不出音来,干活可真不惜力,德国人干不过他。霍先生清楚自己,初中算不算毕业还得两说着,高中没上过,大学没上过。那年恢复高考,霍太太跟他商量一块儿考大学,霍先生说正跟文物专家王老先生学明清家俱呢,另外找了历史博物馆的沈老先生两回,打听了中国古代的漆器,正想写本书说说这事,没有工夫考试,在故宫看个大门就知足。王老先生听了挺赞成,说古代这还有个官名,叫司阍。霍太太是个好性子,也不勉强他,由着他去,可别人看着都着急。后来霍太太考上大学了,而且听说今后像他们这么大岁数的,大学不再要了。霍先生知道之后也无所谓。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又冒出来个什么研究生的说法,说是也让考。禁不住朋友又是激又是劝,霍太太也说,不然就先试试,别让人家说咱不敢考。一来二去他就糊里糊涂地考进了考古研究所。后来见了王老先生还挺不好意思,王老先生也很不以为然:“就跟着夏先生他们挖瓦片子哇?”话里话外透着不乐意。所以这回到了德国,不管怎么说也要混出个人样儿回去。

霍先生想出人头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不想让人背后说他是个窝囊废。尤其是和霍太太站在一块儿,别让人说他配不上他太太。他说他不想当官,觉得受不了那份罪。这话他说过好几回,大家也都信。有回他读了周信芳的闺女写的回忆录,说是她父亲当年到乡下演戏,地方上当个大事,找了几个警察扛着枪护送他,显著威风。周先生老大不自在,回头对家里人说,当时心里觉着就像是绑赴刑场。霍先生看了大笑,跟霍太太学说了好几回,连说就是这种感觉。霍太太也笑,可是说,你还没人扛枪护送呢。等你有人扛枪护送,你再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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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霍太太万里迢迢去德国探望霍先生之前,曾经问过他的那些朋友,说要不要给他带个话。有个朋友对霍太太说:“到了那儿就告诉他,让他趁早回来,要不然就赶不上这趟车了。”那位朋友指的是当时国内的大好时局。

八五年秋,在德国完了事儿,霍先生牵着太太的手,高高兴兴地回了国。

回国的头两年干得还挺起劲儿,博物馆的领导也看得上他,要给他分个办公室。他挑来挑去,非要靠天安门广场的那一间,说是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图的就是个清净。从办公室的窗口一眼望出去,广场上不管有什么大小动静都尽收眼底,霍先生平素不喜欢说三道四,心里头可是跟明镜儿似的。

后来那年“风波”过后,霍先生差不多同时得到国外两个基金会的资助。霍先生插过队,也出过国,出门儿不当个事儿,于是拔脚又走了。

八九年年底,他先到了德国,一转身又来了美国。一到纽约,正赶上亚洲文化基金会的圣诞晚会。秘书莎拉告诉基金会主席洛克菲勒太太,说霍先生是刚从北京来的,洛太太便顺口问起了中国的情形。霍先生说除了故宫院长张先生停职之外,其他考古界的同仁都还算是有惊无险。一旁的莎拉立刻就把眼圈红了,霍先生一见,也就不言语了。过了几天,霍先生到曼哈顿麦迪逊大道上的基金会办事,莎拉又禁不住向霍先生打听起张先生的情形,他也照直说了。莎拉发愁张先生的生活怎么办,霍先生说钱没问题,工资照发。可霍先生没有想到,莎拉一听这话,一下子瘫回沙发椅子里头,松了口气,仰面朝天地大笑起来,说:“嗨!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工资照发,那还怕什么!”霍先生说,我们中国,认识归认识,钱归钱。莎拉瞧他听不懂,也就不跟他说了,还是一个劲儿地笑。霍先生也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好跟着干笑。

可那天酒会上霍先生还见着了云南农场的朋友陈先生,陈先生也好久没回国了,这时候已然是个国际大导演的架式。他也问起霍先生国内的情形,霍先生刚有一个眼神,陈先生就连连摆手:“对不住!对不住!多余问了!多余问了!”霍先生事后跟霍太太说,这事儿也怪了,插过队的就是不一样,一句话不说都听得懂;没插过队的,说半天也是白说。霍太太说,你是想让老美也去插队哇?

不过,霍先生在哈佛大学完了事,走入了社会,他才慢慢明白基金会的莎拉也懂得好些他不懂的事,比方说,钱。

老美有句口头禅:“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旦散去,你就得自己找下一顿吃饭的地方了。

“没有不散的宴席”对霍先生来说,也就是结束了十几年的考古生涯,他倒也无所谓。他想他原本就是个初中生,在农村干过几年活,后来趁人不注意上了几年学,那算是白来的。所以也就没有象别人那样,死去活来地象是闹离婚。尤其想到九零年那回,一位老华侨对他讲的那番话,霍先生就更不怕了。那次他们夫妇从斯坦福大学到洛杉矶看个朋友,那位老先生就是朋友的朋友。老先生正坐在那儿评点字画,但一听说霍先生是跟朋友在山西、内蒙、云南一起插过队的,差一点站起来。老先生的肃然起敬实际上是对霍先生朋友的仰慕。与霍先生无干。霍先生明白这回事儿,马上执弟子礼,让过一旁。老人便道,我早已听说过你们的经历。我在海外生活多年,什么风浪挫折都见过。但自知比不上你们。有了这样的经历,没有人能打垮你们。“世界是你们的!”这是老先生最后的一句话。霍先生觉着好像原来在哪儿听过什么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回到住所,霍先生和霍太太说起了老先生的话,心情很是激动,说是有这句话垫底,在美国打天下更有信心了。

霍先生在大学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居家附近的K-mart超级市场。在那个时候,美国经济不怎么好,能够在那么多申请人里头脱颖而出,还真要感谢纽约劳工局的一位老太太。没有她的指点迷津,霍先生现在可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霍先生第一次到异国的劳工局求职,还真有点儿心神不定。老太太一见霍先生拘促不安的样子,稍微瞄了一眼他的履历便开门见山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经验的人。这样吧,有两件事得稍微改改。一是纸张质量太差;”她说着还用手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二是履历不能文不对题。”她怕霍先生不懂,又补充道:“要找什么工作就写跟它相关的,别的事情雇主不感兴趣。另外,皮鞋要亮,头发要光。”说完就要按铃,叫下一个人进来。

霍先生唯唯退出,认为自己也有道理,心里不服气。纸张差,那是因为他没有钱,舍不得买好纸。实际上,这种纸比他在国内写论文的纸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履历文不对题,可他的经历就是这样,总不能瞎编。况且,就凭着这份履历,这些年他不也在世界各地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嘛。他先是跟自己发了一通脾气,但看看脚上的皮鞋还是上回出国的时候买的,鞋底都开了线,他就又乐了。转念一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插过队嘛,干嘛不写那一段呢?干力气活的耐力绝对在老美以上。信心有了,便按照老太太的指点,忍痛换了上等的好纸,写上他在中国插队如何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那一套。说也奇怪,这美国的招工标准居然和文化大革命寻找接班人的标准差不多。因为投其所好,故而手到擒来。

第一天在K-mart上班,经理交待给他的事颇为简单,就是负责将货物上架,码放整齐。这与当年插队的辛苦简直不能相提并论。结识的同事与在大学研究所的到底有所不同,不过倒也十分友善,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插队的年月。只是吃穿绝对不用发愁,当年鸡鸣狗盗的本事也绝对派不上用场。

霍太太原本怕他想不开,可看到他自得其乐的样子,也就放心了。时不时的还拿话来鼓励他:“头两天有个姑娘来办公室找我,说是在美国打工太苦,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往国内打电话给她妈。一边哭,一边说是受不了,要回国去。当妈的心疼闺女,说要是不行就回来吧,别受那份洋罪了。可她听见她妹妹在话筒那边大声嚷嚷:‘妈,您甭听我姐她抱怨,我姐他们老三届的插过队,什么罪他们受不了哇!’”

正在闭目养神的霍先生听了这话,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跟霍太太说:“这姑娘她妹妹的话,我爱听。”可不知怎的,一边说,一边眼泪就要从眼眶里出来。

说话一晃,霍先生夫妇到美国也两年了,无论是在哈佛还是K-mart,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跟力气,过得挺踏实。可人到底是个不安份的动物,时机一到便技痒难搔。霍先生在德国结识过一位教授,乃是当今电脑考古权威。霍先生从小便对电器有莫名奇妙的兴趣,尽管在文革那会儿为这受了点儿罪,按说他应该吸取教训,从此洗手不干。但不敌恶习难改,便投在这位教授门下学习电脑考古。谁知“有心栽树树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行”,正在他打工百无聊赖之际,霍太太在大学的招工办公室偶然发现一张启事,紧急招聘C++程序设计师。他掂量了一下分量,觉着问题不大,就叫霍太太揭了帖子,打了电话过去。

公司那边倒也不拖泥代水,剑及履及,约好次日见面。老板是两位MIT的老毕业生,负责行政的是德国留学,更是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于是与K-mart的诸位一一道了别,立即上班,从此就干上了电脑这一行。

“家藏万贯,不如有薄技在身”。这是当年霍先生在山西插队临别的时候,一位中学朋友在村头大树下的临别赠言。霍先生说他无时不敢或忘,至今都还在受用不尽。

此后,霍先生胆子越来越大,人也越战越勇,一连换了几家公司。有时候没事闲聊,霍太太就说,她是从小看着霍先生长大的,和小时候比,霍先生简直换了一个人。霍先生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时光荏苒,霍先生早把做过十几年研究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只是偶然到燕京学社查阅资料,或是当年学术同仁相邀聚首,他才仿佛回到旧日,回家之后不免发一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慨。不过霍先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尤其是有一回邻居讲了这么一件先进事迹,他便更加受到鼓舞。

邻居说,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所的一位门房是一位青年,每天来上个半天班,或是一星期来个几天,挣钱为生。出入的或许是汉学泰斗,或是政府里头的中国专家。他的工作无非是登记一下姓名,打个电话给负责接待的人,颇似当年雄心万丈的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职责。这位青年没有毛泽东那么高的心气儿,只是爱好写作。终于有一天,他的作品被《纽约时报》评为获奖佳作,得到一张免费飞机票到纽约领奖。几天之后,他仍然来到研究所的门房上班,与平素毫无二致。

霍先生听到这里便不禁暗暗喝了一声彩,回头跟霍太太说,想不到洋人里头也真有几条宠辱不惊的好汉。

慢慢的,公司里也要往霍先生头上安“专家”、“资深”这些头衔了。这些玩意儿,霍先生过去见多了,觉得自己现在也过了那个争强好胜的岁数。不过,他也由着他们随便怎么叫。霍先生这几年在美国学乖了,知道如果你太客气,他们反而认为你什么也不懂,所以才不敢答应这个头衔,其实呢,你是真没把它当回事。

前些日子,霍先生的一位中学同学来美国开会,到了波士顿就住在他家。现在人家是北京一个大学的学院副院长,教授。住了不几天,一块儿吃了两顿馆子,看了几处海景,闲扯了三十年的沧桑,又叹了一回人生的无常,就回国了。

过了几天,一家人吃了晚饭,霍太太瞧了几眼电视里卫星上发来的中国新闻,就回头冲正在打盹的霍先生说:“现在国内不但博士后都成了学位,而且教授之外还有个‘博导儿’的头衔呢。朱先生说了,下回他再来美国,给咱们的名片上一准能给印上。”

“什么‘博导儿’?”霍先生睡眼惺忪地问。

“就是博士生导师。”霍太太说。

“噢,这么回事。”霍先生一听,又想睡过去。

“他还问我……”霍太太说到这儿,卖了个关子,拿眼瞅着霍先生。

“问你什么?”霍先生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他跟我说,你们先生那么大的能耐,没回国当个官,要不然找个‘博导儿’干干,你不怨他?‘博导儿’这词儿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你怎么说?”霍先生还是闭着眼,可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说你不是那号人。你连自己都导不过来呢。”霍太太一边说,一边冲他笑。

霍先生一下子坐起身来,睁大了眼睛,脸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霍太太:“你没跟他提周信芳让人拿枪护送的事儿?”

霍先生夫妇彼此望着,停了一会儿,两人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的儿子中文听力还行,可是不明白电视里的中国新闻为什么这样可乐,也望着爹妈傻笑。

霍先生对有些事不感兴趣,可对有些事又太感兴趣。霍太太跟他说过好几回,他说,有的毛病他能改,有的毛病他改不了。

“风波”那年,多少人都说不参加,可是看热闹也得一天往街上跑好几回。霍先生正迷上中英文机器翻译,其实他那个东西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个英汉字典。放着正经事不干,他整天缠着在“四通”公司当总工程师的小学同学,非要把他的字典装在人家的产品打字机里头。同学缠不过他,答应说那就作个选件吧。他高兴坏了。那几天,一大早就骑车往北坞的公司赶,晚上天不黑不回家。霍太太每天出门时都嘱咐他早点回来,说这两天街上的人火气大,让他抄小道走,也不知道他往心里去了没有。

好多年之后,到了美国,看到人家的新玩意儿,明白了天外有天的道理。他醒过梦来之后,不好意思地对霍太太说,那回是有点魔症了。

最近,霍太太发现她的先生又有点魔症。起先霍先生说人家发明的国际网络实在是个好东西,在网上谁也拦不住谁,谁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接着就在家里也建了一个网站,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电脑也和外边连上了,还给自己的网站登记了个域名,办了份电子刊物,一天到晚忙个昏天黑地。看着不认识的人发给他的电子邮件,时常还会莫名其妙地大笑不止。霍太太有时候也抱怨从此家无宁日,霍先生却听不进去。他还自言自语地打趣自己:“这回可好了,也用不着什么电台往美国和台湾发情报了,现在网络把全世界都绑到一块堆儿了。”

头两天,霍先生不知道从什么报纸上看到一个新名词,说是现在管出国又叫作“洋插队”。于是他就扳着手指头算,说这么一来,他算是插了五回队:中国三回,外国两回。说着说着,就说要写回忆录。说是一晃就是三十年,再要是不写就对不住当初那些插队的朋友了。下了班什么也不干,一头钻进书房,进屋就打开电脑。太太在隔壁饭厅喊他吃饭,他也不言语。霍太太想:又魔症上了,还不好劝。只好小声嘀咕:人要是魔症了,鬼都害怕。回头转念一想,霍太太又想开了:“让他写写也好,他心里头有火。这么多年了,经了那么多的事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都吐出来就痛快了,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你看中医不就讲究个活血化瘀么。”霍太太这话像是劝她先生,也像是劝她自个儿。

吉光片羽斋,一九九八年,七月三十一日。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广松

来源:二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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