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7月7日,开始试运行的成昆铁路,载着邓贤一行一千二百多青年,向边疆进发。他们预先被告知,边疆建设兵团“不招工、不招干、不招兵”,也就是说,他们可能终生落户在那里。
“那一天本来天气非常好,但是火车要开的时候,就下起大雨来了。”邓贤永远记得那情景,“火车一动,整个车站哭声一片,我就看见我母亲和我弟弟妹妹给那个人群挤得非常可怜……我感到生离死别,悲从中来,我第一次嚎啕大哭,躲进厕所,大哭了一场。”
试运行的火车经过两天的摇摇晃晃到达楚雄,改坐大卡车。150辆卡车在滇缅公路上卷起阵阵黄沙。周围越来越荒凉的景物,是邓贤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又经过6天汽车颠簸,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陇川县,怒江以西,南望缅甸。
这里已经聚集着13万知青。他们来自重庆、成都、昆明、北京,主要是上海,他们的正式称谓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建设兵团,简称为“云南建设兵团”。邓贤在这里进入的具体编制是,云南建设兵团3师10团3营5连。
落脚下来,邓贤刚好满18岁。他将在这里度过将近7年艰苦的青春岁月。
饥饿的青春
漫漫荒丘和原始森林让年轻的知青们感到惊恐。
30多人住一个大草房,睡觉时头挨头脚挨脚。谁家来了喜讯或噩耗,立即传染开来。不时哭的哭,叫的叫。晚上,一人唱歌,大家都会跟着唱,唱到半夜。后来是讲故事,讲了一两个月……
那里经常下雨,一下就是瓢泼大雨。外面一下雨,屋里就漏,漏到地面涨水,把鞋子漂起来,还长出蘑菇。住了几个月,晚上房子里老响,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终于发现原因:眼镜蛇!那是邓贤第一次见到眼镜蛇,立起来是扁的,还会呼呼地叫。白天它就不见了,大家相安无事。
邓贤在这里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贫困”。原来,在他的概念里,贫困就是吃得差一点,穿带补丁的衣服。现在,他看到有一位老职工家,一间屋,三面都是竹篱笆的墙,鱼网一样的被子,没有鞋子,5个小孩,有一半没衣服,碗不够,一个盆子,去食堂端饭回来,大家围着吃。
对贫困的认识,使一度产生过“破罐子破摔”念头的邓贤心里平和了许多。
生活的艰苦难以备述。农场缺乏的,正是食物。在7年时间里,知青们喝着“玻璃汤”——只加了盐的开水。有一个叫“一碗油”的故事,邓贤是这么讲的——
1974年去山里面伐木,19天后下山,衣服基本给树枝刮烂了,我上身是赤裸的,下身反正都遮一下,比树叶好不了太多。我当时感觉是见到一个活的东西都想啃一口,确实是喉咙里面生出手来了。意外的是,在一个知青那儿居然见到一碗油,一碗胶水状的混合油,可能将近两斤吧。仗着我们关系挺好,他们可能准备吃一个月的,贡献出来了,一大堆人围着我,我把它全部喝完了,又把碗全部舔干净。
后来,邓贤的名文《一碗猪油》在多处获奖。有一位医学院的学生从生理学角度表示,人体承受不了“一碗油”。但是,邓贤说,他喝完后的生理反应是,肚子咕噜咕噜响了一阵,同时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而且这种状态至少持续了3天。
没有出路,对社会不满,苦闷,消沉,颓废,压抑,绝望,“偷鸡摸狗”,暴力,同居,混居……“你能想像的事情,都发生了”。
在枯燥而劳累的生活里,邓贤同样看不到出路,但是,这个经历过抄家,遭受过歧视的青年,不愿意随大流,他盼望着未来,强烈地自制着。
一年多以后,不到20岁,邓贤入了党,以后,做连指导员。1974年,成为云南省“先进知青”,他在大会上做了“扎根”宣誓。事实上,1年前,上级就决定了,由于他的家庭背景,他不能被推荐上学。而邓贤内心的愿望就是上大学,包括入党,都是为了读大学。宣誓令他后悔、矛盾和痛苦。
……
1987年,邓贤要调回成都了。他对知青的命运一直耿耿于怀。当时的感觉是,“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他请了两个月创作假,揣了两百块钱,准备开始他的知青历史的写作。可是,他在搜集素材途中,改变了主意。
他发现了抗日战争的旧战场。那是一座山,山之陡,达到60度。满山战壕,坦克壕、雕堡,松树上还有弹痕。这是他父亲的战场,这里牺牲了2万军人。父亲属国民党远征军,他从来没有向邓贤讲过他当年的抗争。他想,才过了40多年,历史不仅被扭曲而且被遗忘,连儿子都不知道父辈的牺牲。作为知青,不过是劳累,比起战争算什么,比起父辈算什么,比起战火中的青春算什么,父辈的英勇抗战关系着国家的存亡,而我们呢?邓贤感到个人在历史面前的苍白渺小。他说,“我在山顶上坐了一天,我就从那儿站了起来,长大了。”
他决定写他的父辈。1990年,邓贤的第一部纪实文学作品,记叙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远征军出兵缅甸的历史的《大国之魂》,获得首届青年优秀图书奖。
但为邓贤赢得更大名声的,却是1992年出版的《中国知青梦》。接下来有《天堂之门》、《流浪金三角》、《中国知青终结》,共5部纪实长篇小说。邓贤出名了,他被称为“知青作家”,甚至被称为“知青代言人”。
邓贤
知青情怀,是邓贤永远的烙印。
人生是这样乖谬,憎恶和缅怀,可以指向同一事物。邓贤认为,知青运动完全是一场破坏,如果说要找一点积极的东西,那就是带去了一点都市文化,一个赤脚医生,一个会计,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完全可以以其他方式实现,而不是知青下乡的形式。知青是强迫去的,跟志愿者组织不一样。所谓“国家花了三百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农民不满意,家长也不满意”。就个人选择来说,“如果可以打乒乓,我不会去当知青,如果可以当兵,我也不会去,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我去了,我认真地生活过……我每天在劳动,但是,心怀不满。”
知青是邓贤永远的激动。邓贤崇尚理性,但他仍是一个充满感性的人。正如他自称“不爱哭”,但有时却会哭得没有收拾。《中国知青梦》出版以后,去鲁迅文学院讲课,讲到盈江农场的故事——一个女知青在床上看杨沫的《青春之歌》,睡着后油灯引起火灾,烧死10个平均年龄不到17岁的上海女知青。她们共同拥有一个半圆形的坟墓,朝着上海的方向——的时候,“本来挺平静的”,结果,“突然悲从中来说不出话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那儿嚎啕大哭了半个小时”。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