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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的中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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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小学同学聚在一起,说到此事,她们一听火冒三丈,定要替我报了这一箭之仇。有个不在我校的同学喜欢画画,三笔两笔把班主任画成一颗枣子,因为他长圆形的头型像枣子,标题是:XXX是没有脑子的大笨枣,把我们笑得前仰后翻的,赶紧找来信封,贴了四分钱邮票,由外校同学寄给班主任。别看我们幼稚,我们周密地考虑到了查笔迹的可能性,这下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我们身上了。

过了两天,班主任上课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昨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大翻领在后面叫起来:匿名信?说啥?念出来听听。老师说:这个嘛,就不念了,不要散布不好的影响,不过我们要提高警惕,阶级敌人没有在睡大觉。老师转了话题,令大翻领颇为不满:喔唷,念念有什么关系,你太不上路了(不够朋友)。

这出剧自然分享给了小妹和小平,她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对我们,是巨大的胜利。那时候,父母被整,我家惨到父亲去世,母亲被隔离,家里只有三个孩子,还说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扣发了母亲的工资,只给最低生活费。造反派随时打上门来,抄家、谩骂,为所欲为。有一天我半夜三更被逼着起床,莫名其妙挨了顿臭骂。小妹和小平,虽有母亲在前边挡着,但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就这样,我们整日生活在恐惧不安之中,心灵扭曲,在一个充满仇视的世界里,无法培养出尊重人的美德,我们都堕落成不良少年了。不幸的班主任。

工宣队来了

1968秋季,工宣队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取消代数英文课,开设了工业基础和农业基础课。这两科的课本粗制滥造,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工业基础讲了交流直流电,让我们根据原理组装一个灯头。一个班五十多名学生,又怕我们触电,工人师傅示范以后,每个学生轮流依样画葫芦,结果,组装一个灯头耗费了一两个星期。

农业基础更离谱,一会儿农业,一会儿畜牧业,一会儿经济作物,一会儿粮食作物,读了一通磷肥钾肥氮肥,还要分辨插图里的麦穗和稻穗,搞得我们一头雾水。

这两门课后来也不了了之了。工宣队要我们集中力量干革命,每天学习小红书,斗私批修,还要去校外参加革命活动,所谓革命活动,就是被拉到巨大的公共场所去填空,比如人民广场和文化广场。批判大会要造声势,人越多越好,无论斗走资派还是小偷,都拉上我们去凑数。

加入买菜团

班里重新安排了座位,我被安排到几名能说会道的女生中间,我依旧摆着一张“石头落在浆糊里”的臭脸,对她们不理不睬,可我的同桌时不时对我笑笑,我不好意思,就开始跟她说话,得知她出身于工人家庭,母亲早逝,父亲一人工作养活四个小孩。她非常能干,买菜做饭洗涮,样样拿手,脾气也很直爽。后面的两位同学,出身职员,爱说爱笑,就此组成了一个四人聊天圈。

她们对革命不感兴趣,说的都是如何做布鞋、织毛衣、翻棉袄,为我开辟了一个有趣的新世界。机关宿舍里的子弟往往把时间浪费在夸夸其谈上,都成了黑五类了,还在谈什么第三国际、中苏大战、美苏大战的,难怪上海人觉得土八路是憨大(笨蛋)。

相比之下,我的同学很实惠,国家大事哪需要小市民插嘴?她们商量如何在菜场互帮互助。上海人习惯一大早买菜,由于副食品供应不足,菜场六点开门,四五点钟就有人在各摊位排队。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商定第二天谁去排队买带鱼,谁去排队买青菜,谁去排队买豆腐,各人多带几个盆盆罐罐在队伍里占位子,这样就可以买到各种热销食品了。

她们老问我:你家今天吃什么?我贪睡,等我六点半跑到菜场,新鲜蔬菜常常卖完了,就只能买全天都有供应的咸菜。她们非常慷慨地邀我加入买菜团。跟她们去了几天,就坚持不下去了,抱歉退“团”,又回到常吃咸菜的日子里。

在中学的一大收获是,在她们的指教下,我学会了纳鞋底、做鞋面、嵌滚条……从无到有,做出了一双布鞋。

瞎折腾

那时候,好像家家户户的收音机一天到晚开着,一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呼叫:最新指示,最新指示……,外边的锣鼓立马响起来。在接下来的一天里,游行的人群、锣鼓声、高音喇叭、口号声、歌声不断。每个单位在竞赛,看谁能早一点儿冲到大街上去。

我校当然不甘落后,命令我们一听到最新指示,不分白天黑夜,立即去学校集合游行,我们在路上走几个小时,挥舞着小红书喊口号。作为落后群众,从来不用举牌子,扛旗子,敲锣打鼓,可以轻轻松松,边走边看一路风光。白天游行也罢了,换了寒风呼啸的冬夜,谁愿意去马路上疯走?我和小妹、小平约定,届时故意拖拉,等那些傻呵呵的红卫兵急不可待地冲出学校后,再到学校报个到,落后分子乐得落后。

再后来,中苏在珍宝岛交战,全民备战,又冒出来拉练。各校让学生把家里的被褥捆起来,背着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有时要走一整天。一群荷尔蒙背着五颜六色,捆扎得歪歪斜斜的被褥游走于街巷,也是那个时代一道别致的风景线。

有一天,我们被赶到操场上,学做语录操。凡是反动的东西,踢左腿;凡是毒草,踢右腿;你不打,双臂上举;它就不倒,双臂下落……这节操是编排得最优秀的了,有逻辑有节奏。其他的,动作口令不搭界,根本记不住。

为了这语录操,花费了大量时间,学会了,还要练,动作端正与否,反映了对伟大领袖的态度,实在是折磨人。好不容易大家都学会了,又被取消了。据说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太不尊重最高领袖了,怎么可以把天才的伟大思想跟一二三四的口令等同起来?

不久,学校办起了校工厂,专做领袖石膏像,各班轮流去校办厂劳动。石膏模子开闭的地方,在领袖头部凸起一条线,需要用小刀子刮平,砂皮磨光。大家都小心翼翼,打碎了头像,磨错了地方,就等着做反动学生吧。

果不其然,我们班还没轮到去劳动,校办厂就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领袖的头上居然有一枚图钉。

主管校办厂的老师是归国华侨,自然是一号嫌疑犯。那天在校办厂劳动的学生,一个个被拉出去单独审问,全体被隔离审查。校办厂地方很小,人挨人地干活,谁都没有作案的机会。师生一遍一遍回忆那天的每一分钟,终是找不出破绽。专案组给华侨老师施加重压,单独隔离,日夜审讯,最终没抓住老师的任何把柄,就此成了一宗悬案。由于这起案子,校办厂关闭了数周,我们还没轮到去劳动,就放暑假了。

学工学农

在1968年秋季和1969年春季的这两个学期里,我们三次离开学校去学工学农,工厂农村没有学校的压抑气氛,让我看到了另外的世界。

学农在桂林公园附近的人民公社,上海近郊,生活条件不错。那里人多地少,男劳力下地干活,女劳力在家绣花、织毛线、钩花边。她们一边拉家常一边飞速编织,大大小小各种款式的毛衣、台布、茶垫、床罩,一件一件从她们灵巧的手指中变了出来,都是外贸公司的出口产品。这些美丽洋气的针织品,令大家赞叹不已。心灵手巧的女同学及时请教编织的花式和方法,准备回家一试。

我们被分派跟男劳力去干粗活,他们怕我们毛手毛脚的,糟蹋了农作物,就给我们安排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活儿,捡稻穗、搓草绳、补麻袋什么的。

晚上大家睡在一间仓库里,地上铺了稻草。有一天刚睡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鼻涕虫。吓得我们一骨碌坐起来,稻草下果然有鼻涕虫爬来爬去。这还敢睡吗?忙穿好衣服爬起来。有人说,鼻涕虫怕盐,跑到厨房,抱回来一个盐罐子,见一条撒一条,盐罐子空了,可还有一些没被消灭的鼻涕虫,越想越怕,大家把被褥搬到撒过盐的地方,挤在一起睡。第二天又去买了几斤盐,继续消灭鼻涕虫。这是我们学农的“恐怖经历”,每每跟其他班的女生分享,都引起一阵尖叫。

有一次学工去了羊毛衫八厂,那里生产机织毛衣,机织毛衣需要剪裁,再一块一块缝起来。那个年代物尽其用,在堆满边角料的车间角落里,我们坐在灰尘中,拿着啤酒瓶盖子,把一块块边角料拆成一根根毛线,这些毛线可以用来擦机器。

另一次学工是冬天,我们在大光明钟厂工作了一个月,该厂出产的闹钟远销全国各地。我们上了流水生产线,每人负责一道工序,拧螺丝钉,固定时针秒针、装发条等等,一圈过来,就装好了一只闹钟。我的工作是用一台手摇机拧紧发条,再把闹钟对准标准时间。上好发条的闹钟送质量检验,24小时后,检测闹钟走得是否准。尽管外面革命得乱哄哄的,钟厂的生产却有条不紊,工人师傅耐心地教我们怎么做,几条流水线同时运行,一旦出现瓶颈,他们马上过去帮忙。

有一天特别冷,寒气阴湿彻骨。钟厂四点下班,等我到家,天色已经是灰沉沉的了。刚走进院子,小妹家的窗口打开了,她在六楼大声叫我:稼婴,稼婴,你的围巾我帮你织好啦。一条长长的红围巾从她的窗口抖落出来,在寒风中飞舞。我中学时代最难忘的亮点,就是朋友之间的纯真友谊。

插队去

1969年放完暑假,回到学校就被通知,我校成了69届初中生毕业分配的试点,全校学生一锅端,去我国最北的县,黑龙江呼玛县插队落户。

接下来的乱,可想而知。有慷慨激昂的,有哭哭啼啼的,绝大多数是我们这一类,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要是打算赖在上海,那就等着学校的老师工宣队天天敲锣打鼓到你家,赖在你家,直到你爸妈松口。哪怕赖下来成了“社会青年”,不仅被人看不起,而且前景恐怕更为黯淡。据我们所知,不少文革前的上海社会青年都被送到新疆去了。

忙忙乱乱了两个多月,1969年11月26日,我跟小妹、小平上了北去的知青专列。

我们进中学的时候,失望、无奈,离开的时候,失望、无奈、加上厌恶。我厌恶那所中学,虽然更应该厌恶的,是那个年代。知识和善良的生长需要阳光、雨露、沃土,而那所中学一片荒漠,我们离开的时候,大脑内心一片荒凉。一个多么荒唐、荒谬、荒诞的年代啊!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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