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队前,跟黑五类同学合影留念
1967年秋末,上海开始“复课闹革命”,那时我们已经在社会上闲散了一年多了。
小学毕业时,文革爆发,复课意味着我们要迈进中学了。上中学不用考试,就近入学,我家附近有一所重点中学,我上的是重点小学,自然一心向往着那所重点中学,可以一路“重点”下去。
入学通知让我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平地冒出一所闻所未闻的初级中学,在汾阳路上。更令人不满的是,同住在一个机关宿舍的小学同学小妹、小平(均为化名)和我被分在三个不同的班级。
我们赶紧去探个究竟。从淮海路拐弯到了汾阳路,经过秋叶遍地的音乐学院、涂鸦满墙的海关学校、人影稀疏的一条弄堂、一排紧闭门窗的联体洋房,终于找到了那所中学:一栋简陋的水泥教学楼和一块小小的空地。感觉就像是一间皮鞋店的橱窗,众多精美皮鞋中掺夹了一双解放鞋。
失望和无奈,伴随着我进了这所寒酸狭小的中学。学校里有五百来名69届初中生,还有匆匆拼凑起来的教师队伍。
上学第一天
第一天进校,全校师生集中在小操场上,祝万寿无疆,唱东方红,背语录,有位老师带领大家喊口号,从万岁到打倒,要被打倒的人和东西比较多,喊了好一阵,最后解散去各班教室。
我内向,不善跟人交往,心里七上八下的,磨到最后一分钟才进教室。
进去一看,教室的后半边被男生占领了,前半边是女生的地盘。那时分男女生,对异性目不斜视。教室里很热闹,不少同学可能来自同一个小学,热络地有说有笑。座位几乎都满了,只剩下第一排有个空位,只好在那里坐下。
上课铃响后,进来一个年轻人,我们的班主任,绿军装绿军帽,自我介绍说是复员军人,还是校革委会主任,蛮自豪的样子。可能刚复员吧,说话倒不是那么杀气腾腾的,造反腔也不浓。他转身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字写得不怎么样。
刚开始,不知老师底细,再说他又是复员军人加主任,想当然的根红苗正,同学们都比较收敛。听了几分钟,大家轧出苗头,这老师字写得差不说,讲话干巴巴的,毫无趣味。课堂里渐渐乱起来,有人开始聊天,声音越来越大,男生更放肆,嘻嘻哈哈。突然传来桌椅碰撞的乓乓声,回头一看,两个男生站起来推推搡搡。老师大叫,坐下!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他连叫了几遍,毫无效果。
我借此机会扫了一下男生,有两个小学同学,两三个穿军装的,还有个大个子,天蓝色运动衫的领子翻在中山装外边,当时风行的“大翻领”,据说是小流氓所爱。大翻领笑嘻嘻的:你们这算打相打(打架)?没劲没劲,肚皮饿了?打不动了?
班主任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无人理睬。他又说:来,大家唱歌,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时有几个同学站起来,大摇大摆走出了教室。老师说,坐下,坐下,还没下课呢。后面那两个男生已经抱作一团,打得难解难分了,班主任跑到后边去拉架,更多的人站起来,我也趁着混乱溜出了教室。
磨合期
或许是新建的学校吧,管理混乱。最初的一两个月,天天学习小红书,读报纸,不少学生都是高兴来来,不高兴不来。
在老中青三结合的学校革委会里,“老”的是一位中年教师,据说曾经当过教导主任。他在校门口堵住逃学的学生:你想当反对复课闹革命的典型吗?学校要给你们这些人办学习班。
学习班?上课已经受不了,去学习班就更惨了,成天被人管着逼着。我们才14岁,被他连吓带骗的,加上学校门口也加强了把守,逃学越来越困难,就此被逼回了教室。
每天上学,我们发现了一条近路,可以从淮海路穿过新康花园到复兴路,一拐弯就到学校了。虽说经过的是住宅区,但一路可看到不同的人,新康花园有资本家、名演员、名教授、名作家,还有干部、军人和住在汽车间小院里的工人。
汾阳路上更有意思,那条安静的弄堂里,走出来一名高高瘦瘦酷似外国人的英俊青年,人家叫他“夹种”,据说他爸是美国佬,他冷冷地默默地从我们身边掠过。
学校旁的联体洋房里,开门走出来的女人细皮嫩肉,年龄界限模糊,明明穿着蓝色灰色,跟工人阶级一样的衣服,但是格外合身整洁,一看就是“资产”(资本家)。
学校全天上课,中午学生回家吃饭。安静的新康花园,到了上下学时间,顿时喧哗起来,成群结队的荷尔蒙,亢奋地呼啸而过。
学校成员
年轻的老师一般是刚从大学毕业的,或者是复员军人,中老年的是从各校调来的,其中没有牛鬼蛇神,最多就是出身不太好。在当时的形势下,我校又不是劳改所,谁敢把牛鬼蛇神送来?
学生住在从音乐学院到麦琪公寓那段淮海路的附近,那里洋房公寓较多,居民中不乏名人和资本家,也聚集了几个机关和军队宿舍。除此之外,还有几条四通八达的大弄堂,如大德里、大福里和木齐里,里边的住宅,品质风格不一,居民多元,藏龙卧虎。
那会儿,机关宿舍的走资派都被打倒了,住在上方花园、新康花园、淮海大楼和其他洋房公寓里的资本家和三名三高都被清算了,潜伏在弄堂里的小爬虫、寄生虫、地头蛇、变色龙等也基本曝光。随后开展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更让“好人”一天天少下去,“坏人”一天天多起来,我校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被视为妖魔鬼怪的后裔。我、小妹、小平均属这类。
另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学生来自灰色的职员家庭,职员的覆盖面很广,有解放后入党的机关干部、解放前洋行的高级管理、知识分子、售货员、护士、警察、裁缝等等。剩下的红五类比例不大,由工人和军人子女组成。
学校成立了红卫兵团,团长是工人子弟,副团长一色干部子女,夹杂了一名职员子弟。这厮似乎要创造由灰色变为赤红的奇迹,在任何场合都要唱出革命的最高音。红团唯一一次的抄家行动,就是他组织的,他带领同学去抄老师家,因为那位老师的出身是资本家。幸亏红团其他“团座”没有他那么极端,再说出身不好的师生人数众多,抄家行动就此了结。
学校的红团,还算温和。首先这是个空架子组织,上面那么多团长,每个班级任命了正副两个排长,排长的出身较杂,有职员,也有被打倒的干部,下边的小兵稀稀拉拉的,是团排长的亲信或好友,加在一起,不足学生人数一半。虽有革委会、工宣队的力挺,但在多数学生的眼里,红团无足轻重。
我们居住的街区,各派文化潜移默化,加上上海人动口不动手的传统,学生大体相安无事。
开始上课
1968年春季,我们开始上文化课,只有三门课:政治、数学、英文。政治课由班主任上,天天念语录,学习两条路线斗争史。他管不住我们,课间有聊天的,织毛线的,打打闹闹的,还有我这样经常发呆的。后来,他提议要开辟一个大批判专栏,让我们一星期写一篇批判文章,贴在墙上,类似以前的墙报。
小学培养了我良好的学习习惯,既然是回家作业,自然要好好做。根据主题(如: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造反有理,革命大联合等等),我把最高指示和报纸段落堆砌起来,端端正正抄在稿纸上,洋洋洒洒,有几页长。等文章贴出来了,才发现我是最笨的,同学们惜时如金,此类文章,写几个字应付了事,有的写了一段话,有的抄了几句口号,如我这般认真的寥寥无几,太脱离群众了。
我们班主任,很亲民的,把他的批判文章跟我们的贴在一起。他字写得差一点就算了,在一篇文章中,居然写道:刘XX忌想把天开。异想天开可以写得如此有创意,我忙拉了小妹来看热闹,她哈哈大笑:不学无术,误人子弟。班主任正好经过,脸色不太好看。此后,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文章了。
教数学的老师,四五十岁,戴副眼镜,住在离学校不远的淮海坊。这一信息告诉我们,他资历不浅,否则住得起淮海坊吗?上海是个神奇的地方,再怎么革命,市民看人另有标准,因为骨子里的实际。
数学老师,课讲得有条有理,我很爱听。可惜男生依旧打打闹闹,女生继续聊天织毛线,她们有织不完的活儿,那时工人把厂里发的棉纱劳动手套拆了,合成两股三股的织成线衣,拆啊织啊很费工夫。数学课经常吵闹得无法上课,老师可不跟我们一般见识,爱听,他就讲,不爱听,他就停下,何必跟革命小将过不去?真是识时务的俊杰。《初中代数》第一册,才上了半本不到,学了点儿因式分解,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英文课是最乱的,英文老师中气十足,从头到尾都在呐喊read after me(跟我读),学了字母、万岁、红太阳等几句口号。因我在小学学过两年英文,课后找老师,私下里学会了国际音标。
没料到,这第一学期居然是我们在中学文化学习的全部。
对战班主任
一天,班主任让我下课去他的办公室。他先念了一段语录,“开展谈心活动,这个办法很好。”接着说要跟我开展一对一的谈心活动。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不吭声。出门来,小妹和小平在走廊里等我一起回家,她们一听,大呼小叫:下流胚,跟女生一对一谈心?恶心死了。我示意她们办公室门敞开着,她俩毫无顾忌,大叫了几声恶心,下流。
我至今不清楚班主任要跟我谈什么,他应该没有恶意,那时的我,因为家庭处境,用自我封闭来保护自己,我在班级里独来独往,谁都不理,他可能想把我拉回到热闹的集体中。
自那天后,每天读语录的时候,他的首选成了“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经过文革的人都懂得这段语录是用来警告那些出身不好的。边念还边看看我,全班同学的目光随着他的,集中到我身上。我故作坦然地跟着大家一起念,心里充满了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