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作待遇不错、压力小,缺点是不自由。他明确感知到自己在拿时间换钱,像大部分工作一样。他想要掌握生活的主动权,找到方向、意义和价值,而工作总归不温不火,总有妥协无奈,像大部分人一样。
坚持一年半,理想主义者赵典决定再度辞职。
辞职后,赵典打算创造一种全新的生活。因为长相相似,赵典被前女友称为“土拨鼠”。他开设社交媒体账号,将所有平台的昵称改为“跟土拨鼠去玩”,时刻分享流浪体验。
在所有看过的风景里,土拨鼠钟爱雪山。他第一次见到雪山是在尼泊尔。那座雪山高得快碰到天,白茫茫一片,占满眼前全部视野。或许山有神性,站在雪山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净化。
从上海到纽约、巴黎,赵典见过最发达城市的样貌。站在高楼的玻璃窗前往下望,大半行人行色匆匆,人们目光高度集中,每个人都紧皱眉头,透露出或疲惫或焦虑的神情。现代社会发展迅速,导致人逐渐工具化。
而就像喜欢雪山一样,赵典更喜欢纯粹的东西。
第一次让他有所感触的是在印度。回到中国前,赵典曾受邀到印度参加婚礼并在当地旅行。过程中,他发现哪怕印度人生活不富裕但却过得美好,人们彼此之间来往密切,情感热络。
赵典在印度旅行,和路人的合照,图中左一为赵典
他无法描述印度到底哪里特别,转而向我分享了一个故事。故事源自《项塔兰》,银行劫匪林从澳大利亚越狱后逃往印度孟买,却因主动为当地居民提供医疗服务而赢得人们的保护。即便有利可图,当地居民也拒绝出卖他。
印度人给赵典的感觉就是这样:比起现代化的物欲社会,人们更注重本善的情感。
他在国内流浪时待过的大理、藏区亦是如此。
房车老王是赵典在大理最亲近的朋友之一。老王曾是上班族,有点存款,如今开着房车全国旅居。他跟赵典住在同一片区域,他们一起吃素食餐厅,帮对方取快递,有话就聊,没话各忙各的,相互不问来处只在意当下,颇有种江湖同道中人的感觉。
赵典曾问一位生活在藏区的朋友是否向往成都的现代生活,对方告诉他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愿去成都。
赵典也想一直生活在藏区,但他总觉得要去做点什么,他期望利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一些人。
在巴黎工作时,赵典曾因跟女友的矛盾去做过心理咨询。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心理学,随后他广泛涉猎心理学书籍,他发现原来一切杂乱的情绪都能找到线头。他本打算备考临床心理学,最后做起心理咨询视频搬运,以影响更多人。
起初,他只把自己在油管上感兴趣的心理视频搬运到B站,后来有观众指明想看的流派,他便开始按照不同主题,有计划地搬运。
从2023年截止到现在,他累计搬运超过800条心理咨询视频。他不知道这些视频到底谁在看、是否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实际帮助,但总有源源不断的反馈告诉他,“讲得好好”,“有收获”,“感谢搬运”。
正反馈让他感到满足,如今搬运视频之外,他还在线上组建心理咨询小组、免费推荐心理咨询师。
然而时间久了,赵典逐渐不满足只做心理视频搬运。一方面,他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只能做搬运;另一方面,他发现人们的心理创伤背后潜伏的是社会问题。他想往更深处探索,于是在众多领域中选择了教育。
在他看来,“玩”是最高效的学习方式。很多学生就像赵典一样,即使进入名校依旧无措和迷茫,没有兴趣、理想,这与传统的体制教育有关。赵典希望搭建一个公益平台,供小朋友展开多种职业体验,从而发现兴趣所在。他将项目命名为“去玩”,预计在全国范围内施行。
脱离主流轨道,过上低成本生活后,赵典的生活变得充实而有价值。一方面,他总算找到兴趣,正努力实现理想;另一方面,他的生活发生真实变化,身体和心理都变得更健康,连肠胃病都很少再犯。
许多人质疑他,有人说他是富二代体验生活;有人指责他逃避、自私。赵典从不争辩,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自己过得自在满意。
《荒野生存》最后一幕,克里斯托弗写下“真正的幸福是与人分享”,他躺在奇迹巴士上,脑海中浮现家人的模样。他之所以流浪荒野,与家庭环境密不可分。赵典亦是如此。
10岁那年夏天,赵典离开中国,跟妈妈移民到新西兰。为什么去新西兰、父母有没有提前跟他商量、要出国生活是什么心情……关于移民这件事本身的细节,赵典都已记不太清。
他只记得临走前,数学老师给他打过视频电话,叮嘱他出国的注意事项。这是他小时候为数不多感受到爱的时刻。他将爱理解为“纯粹地关心,不求回报”,在他的家庭中,只有姥爷和叔叔陪他玩时,他才短暂地感受过。
父母对他的爱不是这样,他们有要求。赵典跟父亲的相处时间不多,但他关于父亲的印象大都是负面的。小时候,只要赵典做错事或习惯不好,爸爸就会打他,他越抗争挨打越厉害。即便被打,他的坏习惯从未改正,就像他依然是个左撇子。
妈妈难以回应赵典的情感诉求。四五岁时,赵典喜欢被妈妈抱着,如果妈妈放下他,他就会哭。因为太小,他无法表达清楚需求,只能通过哭来引起妈妈注意,但妈妈听到后更加烦躁,常指责他不要再哭。
赵典记得刚出国时,他总是牵着妈妈的手出行,有一次被邻居家的小孩看见,大声嘲笑他是“mommy boy”。他感到羞愧,立马把妈妈的手松开,之后很少再牵。妈妈知道后,不仅没安慰反而责怪他脆弱,“别人说了一句,你就不牵我的手了”。
成长过程中,尽管家里的房子越换越大,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但赵典却逐渐变得不快乐。对他而言,物质丰厚没意义,他更想要情绪价值。
赵典在印度一个城市旅行,当地人长得像中国人,赵典加上黑白滤镜后他们显得像一家人
他形容自己是孤立、孤独的。除了家庭环境外,幼儿园和小学读的寄宿学校、出国后的语言限制也成为他的心病。
寄宿学校奉行军事化管理,赵典记得一节游泳课上,老师把所有不会游泳的孩子聚到一起,一个个往深水里扔,等大家挣扎到不行时再拉上去。每逢周日下午开学,家长把赵典送到学校时,他都会逃跑。
去到新西兰后,由于语言不通,赵典的世界也同样封闭。刚到那里时,上课本来是件新鲜事,老师不断刺激学生接触新信息,激发学生对世界的想象力和好奇心。可赵典什么都听不懂,只想赶紧把课堂熬过去。那段时间,他唯一期待的事情是与中国同学一起玩游戏。
这些痛苦,赵典从未向父母提及,也没跟任何朋友倾诉过,大多时候,他都在一个人默默经历着。
消化孤独的同时,他的内心变得敏感,渴望更多情感支持。相比起国外的环境,他更能跟中国社会产生连接。
他喜欢汪峰,最爱听《存在》。有段歌词是这样写的: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结合MV看,这首歌犀利地表达出社会中弥漫的迷茫和痛楚,但又充满希望和力量。
听汪峰的歌和看社会新闻一样,赵典收获共鸣的同时常有种莫名的使命感,促使自己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也成为他后来做心理咨询和创新教育项目的来由。
赵典渴望亲密关系,曾谈过9段恋爱。大三那年,他在纽约交换,跟一位美国女孩生下一个女儿。
一开始,对方既不愿堕胎也不想抚养,她太年轻,对新生命的到来手足无措。赵典主动提出养育孩子的要求,他把女孩接回家,为生孩子做准备。然而备孕过程中,女孩跟赵典的妈妈产生矛盾,一个人飞回美国生下孩子。
赵典最终与女孩分开,但他的父母给女孩买了一套房子,坐落在她父母的中产街区,她可以免费去住,等孩子上学稳定了,老人能帮忙带,也有更多感情支持。
如今,赵典的女儿已经10岁。他跟女儿保持线上联系,线下一两年见一次,去年带女儿去川西玩了一周。跟女儿相处时,赵典不会去评判她,而是提供更多正反馈。他希望女儿知道,即便他在远方,也依然爱她、支持她。
赵典还有个“儿子”,那是朋友送他的30岁生日礼物,一只松鼠玩偶。它“有生命、有思想”,赵典常跟他对话,不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它。比起自己离不开玩偶,他更相信“儿子”离不开自己。前几天,他把玩偶落在酒店,回去发现“儿子”的神情变得失落,“有点分离焦虑”。
松鼠玩偶当然不会说话、没有表情,赵典承认他的感觉是自我意识的投射。他依然期待着安慰和陪伴,不过比起从前,他不再惧怕孤独。
比起土拨鼠,他觉得自己更像马。
“马在我眼中,比较温和,它们眼睛里那种流出来的情感,都是比较柔软的、温柔的。马也不是食肉动物,它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攻击性。”
就像马总在路上一样,土拨鼠仍愿做独行的理想主义者,他还年轻,他渴望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