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我个人认为这很有可能。首先,遇罗克的《出身论》影响遍及全国,对遇罗克的定案决不是北京市一级就能拍板的,很可能涉及中共最高层。1967年4月,戚本禹点名批判《出身论》,遇罗克1968年1月被捕,先是判15年监禁,后来突然又改成死刑,但并没有立刻执行,一直到1970年3月才被枪杀。从整个过程来看,具体主管部门好像没有准主意,抓不抓,判不判,怎么判,执不执行,好像都不是由他们做主,而是由更高层的大人物直接干预的结果。
下令杀害遇罗克的大人物不会是林彪、四人帮一伙。否则,当后来遇罗克在全国范围内被公开平反,还通过《光明日报》正面歌颂时,这早就揭露出来了。那时候,凡是能推到林彪、四人帮头上的坏事,一定会推到他们头上,哪里还会替他们遮掩?唯有下令杀害遇罗克的大人物属于中共在文革后、甚至在今天都必须维护其“崇高”声誉和“光辉”形象的,当局才会始终讳莫如深。
遇罗克与朋友们到北京西山郊游(196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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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年轻人,也许因为对那个时代的陌生,而不能对遇罗克和他的《出身论》给予充分的评价。
确实,《出身论》一文中,遇罗克频频引用了毛泽东语录,同时把所谓刘邓路线作为批判的箭靶。但如果把它放在当时的语境里,这并不一定表明作者的思想局限,而可能出于其斗争策略。要理解一部作品,我们务必要考虑到它当时的语境,以及作者论辩的对手、试图说服的对象——启蒙者必须善于因人施教。
今天的我们,或许不难以所谓更纯粹的人权观、平等观写出一篇似乎更彻底的《出身论》,但倘若把这样的文章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又有多少人能理解、能接受,并公开站出来支持拥护,从而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抗争力量呢?也就是说,今天的我们要为当年的中国另写一篇《出身论》,只怕不可能比遇罗克写得更高明。可以说,遇罗克不仅拥有思想和勇气,而且还富有政治智慧。我并不是说他的思想没有局限性,而是惊讶和敬佩于在当年那样贫瘠恶劣的土地上,能生长出如此灿烂夺目的思想之花。你要知道当年的世界有多矮小,才能知道遇罗克的形象有多高大。
1968年秋,学校开始“清理阶级队伍”,我被工宣队、军宣队编入“学习班”受审查挨批判,那时给我加上了大大小小的许多问题。事后我才得知,我这次被清理就和当初办小报转载遇罗克的文章大有关联。只是他们查不出我和那个北京的“反革命组织”有什么联系,所以没有定下更严重的罪名。
1970年初夏,我在四川农村插队当知青时,一位朋友告诉我,《出身论》的作者遇罗克被当局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杀害。我异常悲愤,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1978年秋,我考入北京大学,入学不久就参加了民主墙运动,成为民刊《沃土》之一员。我从若干新朋友,特别是民主墙的朋友那里知道了关于遇罗克的很多故事。1980年暑假,我探亲回到成都家中。这天,母亲拿出她收存的那份登有介绍遇罗克事迹的《光明日报》对我说:“要是你那时候在北京,恐怕也和他是一样的命运。”
那一年年底,在北京大学举行的自由竞选活动中,一批中文系同学向竞选者提出一份问答表,其中一个问题是“你现在最敬佩谁”,我毫不犹豫地写下“遇罗克”。
在北京通州宋庄美术馆的遇罗克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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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罗克既是那个时代的思想家,也是一个殉道者。他的道德勇气令人崇敬。
在监狱里,遇罗克受过多种折磨,但始终不屈服。和遇罗克一道关过死囚牢的张郎郎事后回忆道:在牢房中,大家都愁眉苦脸,遇罗克却始终笑眯眯的。当他们被狱方宣布关进死刑号时,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是害怕,不是失常,而是一种愕然。唯有遇罗克像往日一般镇静,在向狱方大声说话时还带着微笑。
张郎郎说,遇罗克始终保持这种状态,一直到1970年3月5日被拉走枪毙,他的情绪一直非常稳定。在一次提审中,遇罗克依然以嘲弄的态度来对付,狱方使出最后一招,对遇罗克说,你想想还有什么最后的话想和家人说——这就是暗示要判遇罗克极刑了。狱方以为遇罗克会乱了方寸,但遇罗克只是静静地说:“我想要一支牙膏。”
遇罗克在1966年8月26日的日记里写道:“我想,假若我挨斗,我一定记住两件事:一、死不低头;二、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那时,他还没有发表《出身论》,可见他早就对可能遭遇的打击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在入狱前,遇罗克曾写过一首诗《赠友人》:
攻读健泳手足情,
遗业艰难赖众英。
未必清明牲壮鬼,
乾坤特重我头轻。
临刑的日子,张郎郎问遇罗克:“你为一篇《出身论》去死,值得吗?”遇罗克毫不犹豫地回答:“值得!”
遇罗克一案最后获得平反,中国固然走出了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但并没有进入光明的时代。血统论即出身歧视虽然有所缓和,但并没有消除。一方面,我们还能看到权力的私相授受,“老子革命儿接班”,“还是自家的孩子靠得住”;另一方面,当局在迫害异议人士之余,也常常对亲属子女有所株连,体现出中国的人权状况仍然存在严重的问题。
2009年清明节,遇罗克雕像在北京通州宋庄美术馆落成。雕像正面镌刻着遇罗克的话:“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力,我们一概不承认。”雕像底座上镌刻着北岛1980年献给遇罗克的诗句:“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在狱中,遇罗克给难友留下一句人生感言:“何为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人的共鸣。”古人曰:人生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遇罗克不朽。
作者胡平,《北京之春》荣誉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