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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洋葱people|缝纫机与透析机:尿毒症工厂里的生存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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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血液透析被纳入大病医保,大部分地区报销比例提升至九成左右,极大减轻了尿毒症患者的负担。但是,透析自付部分、并发症、用药、交通、在透析中心附近租房等费用叠加,对于失去收入来源的病人,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光是血液透析的自付部分,不同省市县、不同医保类型,报销程度都不同,患者的医疗负担也因此相差较大。一些地区的透析费仅能报销七成左右,患者每年需自付3万-4万元。部分地区设有报销上限,超出部分需患者自行承担。一位湖南籍工人透露,老家每月报销限额在4000元左右,额度经常不够用,“后来,我不得已把每周3次透析改为2周5次,每月仍要自付2000多元。”这笔支出,几乎相当于这个农村家庭整月的收入。

工厂考勤表,标注着工人离岗透析的时间点。新京报记者吴瑜摄

生计和尊严

来广州之前,工人们怀揣着一堆求职不得的经历。

偏见、比常人差的体力、被透析耽误的工时、雇主怕出意外担责等,使他们的就业之路困难重重。于是他们隐藏身份,带袖套、穿长袖,“小偷一样”工作,最后纸还是没包住火;许多基层公立医院,只在白天开放透析,工作和透析时间冲突,病人们选择上夜班,连续几个月通宵,“身体遭不住了”;有人干脆做日结搬运工,用工时段灵活,但手臂上透析用的血管,因用力过猛堵塞了。

最后,他们退回到一方床位上。

关于老家的生活,工人们多多少少描述过这样的画面——日子长在两张床上,一张床在家,床边窗户紧闭,白天黑夜,风晴雪雨,生活没什么分别;另一张床在医院,“黑麻麻的病人钉在越来越挤的透析室”,直到病人一波波被更替。

连接两张床的,是一辆风雨无阻,每周三次往返“续命”的电动车。由于基层医疗资源覆盖不足,在偏远地区,有的电动车需要跋涉到市级医院。根据国家卫健委2025年发布的数据,目前,全国仍有72个常住人口超过10万的县,公立综合县医院不具备血液透析服务能力。

于是,经年累月,与钱一起丧失的,还有尊严和体面。

他们或许还能活很久,但因疾病,很多生的权利提前丧失了,不仅是婚姻、社会关系,还有工作机会,这些和病痛一样难以承受。

张顺就曾面临这种处境。离异、无业,儿子尚未迈入社会。邻居眼里,当年意气风发的老裁缝,变成了总穿长袖衬衫的无业游民,没人知道,长袖下面是越来越密集的针眼,像给往后人生打出的一串省略号。

他想去大城市打工挣钱,但医保报销是个问题。“异地就医”手续繁杂,高额垫付费用难以承担。另一种思路,放弃老家医保,购买大城市的医保,也难办——“五险一金成套下来得一千多元”,更重要的是,得在当地有正经工作,打零工不算。

2021年,生活像是开了一道口。

那年9月,国家医保局在全国启动5种门诊慢特病治疗费用跨省直接结算试点,尿毒症透析是其中一种,相关费用的实时报销在各地逐渐普及。

不久后的2022年1月,广东省率先开放灵活就业人员参加医保的户籍限制,这意味着,在广东打零工的尿毒症病人,如果来自医保报销程度低的地区,可选择在广东就地参加职工医保,且不与其他险种挂钩。3年后的2025年1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发文提出,全面取消在就业地参加医保的户籍限制,以推动参保公平,目前部分地区仍有居住证等条件限制。

两项医保政策的开放,让作为“试验田”的广州,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参保就医的地域和身份限制,透析病人得以前来谋生。

“黑麻麻的,浑身中药味,甚至没有去考察透析室,直接杀到车间试缝纫机。”老员工都记得当年张顺冲进工厂,着急挣钱的样子。“我只想努力挣钱,比之前过得好。”

隔天在宿舍醒来,“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握手楼群,窗户挨着窗户,天没亮,稀稀拉拉的声响就钻进耳朵,接着晚归人的脚步声的,是清洁工、外卖员、工厂工人电动车滴滴的启动声。他起床上班,走在这群人中——得病前他是其中一员,现在,他“回归正常人的世界了”。

张顺在工作。新京报记者吴瑜摄

张顺对桌的邱秀兰,比他晚一拨儿到。

邱秀兰今年35岁,因病被雇主辞退后,她在云南家中“躺了”5年,靠在电子厂工作的丈夫供养自己和两个小孩。“大部分尿毒症家庭,婚姻都不会持久的”,丈夫有了新的感情,她不反抗,“我什么价值都提供不了”,何况,每月总归是要管他伸手要钱。

丈夫不同意邱秀兰外出打工,“别累死在外面。”“我宁愿累死,也不要病死”,临行前,她给院里安上监控,想孩子时能看上一眼。然后,在一个清晨的狗吠声中悄悄出了门。

在工厂里,她一步步学技术,一年内成为车间主力,第一个月赚的3600元,除去医疗和日常开支,她把剩下的寄给老家的孩子,另一笔攒下的钱用来张罗公公的葬礼。丈夫照常不联系她,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她能养活自己。

当生活趋向平稳后,她把更多的年轻女性同乡带出来。

18岁的叶晓敏是其中之一,她是县城医院里年龄最小的尿毒症病人,辍学后,没机会迈入社会。父母都是务工人员,收入并不高,她还有两个正上学的兄妹。因为家住得偏远,母亲不得不在县城医院附近租房照顾她。透析费和租房费,给家里带来很大压力。

压力还来自对未来的迷茫。“我年纪小,每次进透析室,其他病人都用可怜的眼神看我,好像能看穿我的一生。”县城小社会里,她避着人走路,大部分时间沤在出租屋里,就这样过了三年。“我不甘心一辈子这样。”当地医院的透析群里,她加上邱秀兰的微信。

叶晓敏爱学习,能吃苦,一进厂就要求去头部车间学技术活。邱秀兰教她用缝纫机,从走直线、打圈,再到打边。她还用剩余的布料给叶晓敏缝了坐垫,“坐着不累”,厂里发的1000元介绍费,邱秀兰也“分享”给叶晓敏一半。很快叶晓敏学会了车整条裤子。

她们彼此陪伴,挨着床位透析,又一起上班,自食其力付医药费。

10平方米的宿舍里,她们和另一位云南老乡合住,两张上下铺的床,多出的床位码满药,窗台上晾着粉格子样式的枕巾,那是用厂里的废弃布料缝制的。下班后的夜晚,微风顺着楼群间的缝隙吹进来,满屋都是洗衣粉的味道。

像窗台上被拼接晾起的布料,三个被疾病磨损的身体,在这个能够到的“最宽广”的地方,重建起“体面”的生活。

邱秀兰和叶晓敏在工作。新京报记者吴瑜摄

老板的生意

“我开厂的目的很简单,通过帮助他们,增加病人数量。”五楼办公室里,兼任透析中心老板和服装厂厂长的贺军坐在监视器前。他按动遥控器,屏幕里十三个画面依次切换,工厂和透析室尽收眼底。

2017年,为缓解公立医院床位压力,推进分级诊疗,原国家卫计委正式允许社会资本进入透析领域,也是那一年,贺军从公立医院提前退休,创办了这家民营血液透析中心。据中国非公医疗机构协会统计数据,截至2021年年底,全国共有独立透析中心611家,约占全国透析服务机构总量的十分之一。其中,广东是全国独立透析中心数量最多的省份,占96家。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剥洋葱people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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