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顾准也未免天真了些。他不但是北京来的知识分子,还是一个曾经当过"首长"的人,要想真的同农村管改造的基层干部"接上头",谈何容易!只靠笑魇迎人地打招呼顶多只能使改造者一时心理上满足一下而已,至于摘帽子,没有上边的点头,莫说属于敌我矛盾的右派分子的改造,就是四清运动时挨批挨斗的村干部要"下楼",文化大革命中的走资派要"解放",都是办不到的,这就叫做"党的一元化领导"。所以顾准虽然自以为"接上了头",可是到回北京还是没有摘了帽子。不过,千千万万的右派,又有几人能免于这样的诱惑呢?当然顾准后来也明白了,摘帽子只是一种"政治需要"。
要应付天天晚上的改造会,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顾准不能不想出一些可以供批判又没有太大危险的"话把儿",以免"冷场"反而招致"斗态度"。他给自己选定了两个"话把儿":一条是"架子",一条是"人道主义",说实在的,这也是当年许多右派分子在同样的情况下所作的无可奈何的选择。这样,"大致可以过去,前后也能一贯"(见顾准59年11月10日日记)。
照常理推想,顾准这样出身贫寒,做过地下工作,又曾在解放区长期工作的老党员、老干部,一旦成为人下之人,应该是没有多大的架子了。事实上,他早就明白自己的地位,下放之初就说过"我根本不鄙视"其它右派分子,"因为我也不过与他们处在相同的地位而已"。但是他现在是"北京来的干部",历史上还当过几年"首长",这个"架子"就像他鼻子上的眼镜一样是永远脱不下来的,哪怕他下定决心始终"笑魇迎人"也罢。但是这总比"抗拒改造"、"腹非时政"----反对三面红旗的罪行要好多了。
顾准给自己留给人家批判的另一个"话把儿"是"人道主义"。从日记中看不出顾准是怎幺检讨自己的人道主义的,然而不难想象无非说自己心肠软,斗人不够狠,站不稳无产阶级立场而已。比如说,明明饿死不少人了,但是还是要肯定"粮食问题是思想问题不是实际问题"(见顾准1959年1月14日日记)。如果倒过来说,那就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了。
这样的改造给予顾准的是时时袭来的"心头一阵阵绞痛"。请看:
我基本上学会了唾面自干、笑魇迎人的一套。(59年11月10日)
精神折磨现象现在开始了。下午栽菜上粪时,思及生活像泥污,而精神上今天这个人、明天那个人来训一通,卑躬屈节,笑魇迎人已达极度。困苦、嫌恶之感,痛烈之至。(59年11月23日)
在这种情况下,道德败坏,不能不成为普遍现象。(60年1月15日)
何(祥福)学好了,还是学坏了,上帝明鉴,他学坏了啊!(59年1月15日)
水库六个月,赵淑仁学好了还是学坏了?学坏了啊!她现在感激劳动队为她脱帽。但是从脱帽得到了什幺经验教训?钻空子,拍马屁,说谎话。
下放干部是有许多人学好了,这是他套社会责任感的宗教仪式的效果,其背后也有客观的物质基础。他们是外来者,他们来此是朝圣式的消除肉欲。城市式的生活方式在等待他们。否则,饥饿也会促使他人相食,卖×,说谎,拍马屁,害人自肥的。
真是心头一阵阵的绞痛。
若说这是历史的必然,付出的代价也够重大的,后一个历史时期,为了消除这些恶毒的影响,不知要付出多少精神和物质的补偿。(59年1月15日)
小组通过思想总结,六个右派中,彭楚南和李宝仁二人未通过。彭楚南是不暴露思想,李宝仁是顽固。李宝仁的顽固是不相信丰收。这个姑娘很愚蠢,然而是可钦敬的愚蠢。(59年1月16日)